老队长的小曲,逢两个人在场不唱,一个是麦秀,一个是村支书。
麦秀娘生麦秀时,正是麦子抽穗开花的季节,老队长在生产队里忙得顾不上回家,麦秀生下来了,麦秀的娘却因难产死了。接生的是本村的一个婆婆,问,孩子起啥名?老队长说,叫麦秀吧。可怜麦秀一生下来便成了没娘的孩子,老队长怕她受委屈,硬是咬了牙没有续娶,自己在家里又当爹来又当娘,好不容易把麦秀拉扯到十八九岁谈婚论嫁的年龄,女子却越发不爱说話光长了心思。村里人都说,这女子也待她爹好,可她爹就是怵她。
村支书本来和老队长亲哥儿俩似的,俩人年龄不相上下,解放前同给一家地主扛活,活儿做得一样漂亮,解放后一个表现好当了支书,一个会种庄稼当了队长,伙计搭得还算顺当。只是后来有一次,学校里开“忆苦思甜”大会,支书决定让老队长在会上给学生娃诉苦,老队长问,你让我诉哪门子苦?支书说,就讲地主怎么欺负你。老队长不干,说,人家待咱那好,我不能昧着良心说瞎話!
支书说,怎么是说瞎話,他那是团哄人剥削咱!
老队长说,人家又没让咱白干,也没少给咱工钱,怎么就说人家剥削咱!
支书有些恼,说,你生来就这死脑筋,跟你这号人讲不明白!
老队长戗了句,你明白?那你怎么不自己去诉苦?
支书急了,说,让你上你就上,这是支部定的,不是我一个人定的。
老队长这才想起,自己原来也是党员,每天只知道埋头种地,怎么把这个都忘了。
第二天,老队长按时来到会场。支书长长松了口气,又见他穿戴整齐,脸上便多云转晴。不料很快又晴转多云。老队长一上台,清了清嗓子,朗朗说,娃们,知道吗,人家东家待我们啊,比自己孩子都要亲,我们每天干活回来,坐的是热炕,吃的是白面馍,不信,问问咱支书……支书连声喊停,冲上台唬了脸吼道,你这个老顽固!
老队长说,我讲的都是实情,你也不要说假話,就连咱俩的庄稼把式,还不是人家东家手把手带出来的?
支书说,你这样表现,队长别干了!
老队长脖子一梗,说,谁爱干谁干!我还就不想干了?
支书气得脸色铁青,却再也讲不出一句話来。这时候,台下有学生站起来,举了拳头振臂高呼,打倒老顽固!打倒老走狗!会场遂打倒声一片,震耳欲聋。
老队长才不理会这个,骂一句,打倒你娘个脚!甩把袖子自顾自走了。
此后好长时间,老队长和支书俩人见面无話。
再过些日子,支书有些捺不住了,先是派人试探老队长的口气,说要给他恢复队长的职务,只要能给支书回話认个错就行。老队长说,别来回折腾了,就让别人干吧,我当不当一个样,当,我和社员一块干活,不当,我还操技术上的心。支书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但终究过意不去,说,那就让他当“老队长”吧,队长也听他的。封了个空衔算是名誉。过不久,“老队长”就在村里叫开了。
老队长说,随你安排,我就干我的活。老队长本来连这个也要拒绝,转念想支书老婆待麦秀亲闺女一样,支书的儿子宝驹又时时处处护着麦秀,不想把局面弄得太僵让孩子为难,便就坡滚驴给了支书一个台阶下,一句“随你安排”算是答应下来,但日后还是躲着支书走。
有一天下地回来,远远看见支书在自家门口蹲着,老队长左看右看想找个胡同绕过去。支书站起来喊,看你歪样样,我还能把你吃了。老队长只好低了头继续往前走,虽然慢了些,但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支书说,别回去了,晌午跟我这儿吃吧。老队长还是低头,压低了声音说,不了,麦秀在家都做好了。支书说,净说鬼話,麦秀也在我这儿,正帮她婶做饭呢,今天改善,吃油饼和猫耳朵,另外让宝驹娘备了点儿下酒的菜,咱哥儿俩喝两盅。老队长仍是低头,声音越发小了,不了,你们吃吧,我一个人吃饭习惯了。支书干笑两声,说,那不勉强你了,一会儿让麦秀回去给你带几张油饼尝尝。老队长三步并作两步躲瘟神般急急离去。支书咬了牙恨恨道,老东西!老顽固!
直到吃晚饭的时候,麦秀还不见回来,老队长叹口气,心里想,儿大不由娘,女大不中留。正待烧水做饭,门推开了,进来的不是麦秀,也不是别个人,而是自己躲着走却怎么也躲不掉的支书。
趁热吃了吧,香着呢!支书把几张油饼往桌上一放,不等老队长招呼,其实心里明白也等不到,往炕沿上一坐,说,麦秀在那边陪她婶说話呢,你说这娘儿俩,总是有说不完的話,我看再过几年,等麦秀长大了,干脆嫁给宝驹得了!話里不无得意,还没说完,自己便笑得前仰后合。
老队长翻一眼,说,那我高攀了。不冷不热,不咸不淡。支书听出味儿来,却不介意,依旧笑着说,看你这話说的,咱本来就亲如一家嘛!老队长一下子觉得不舒服,怕说下去会更不舒服,便不再吭气,心里想,黄鼠狼给鸡拜年,安不了好心,今天这热络劲,不知又打上什么主意了。
支书不动声色,从兜里摸出一包东西,往老队长眼前一晃,说,给你,藏家里好久了,一直舍不得抽。老队长看也不看,知道那东西是“白面面”,也知道“白面面”是“小趿子”送支书的,小趿子不会做也不愿意做地里的活,每天净干些投机倒把歪门邪道的事,偷贩“白面面”便是主要一项,隔一段时间,“孝敬”几包给支书抽,支书逢人便说,小趿子在外面搞副业呢!一直到分粮的时候还要说,小趿子便总能分到与出全勤的人一样多。支书的話老队长本来就听着腻,想到小趿子越发腻得难受,便没了好气,说,我不抽那东西,也不稀,你留着自己抽吧!
支书讨了没趣,把包掖进兜里,自语道,那我替你抽好了,真是不会享福。看看老队长还是没反应,没話找話道,你家的旱烟呢,给我卷一棵。
老队长朝窗台上一努嘴,说,那不是,自己卷吧。一边说,一边想,不是早就抽上纸烟了吗。
支书说,算了,那东西太呛,我还是抽我的纸烟吧。说着便从兜里摸出一棵来,也不让让老队长,自己划了火柴点着,美美吸一口,慢慢吐出几个烟圈,装作不经意地说,咱哥儿俩商量个事吧。
老队长说,商量什么,你直接说好了。
支书清了清嗓子,说,那我直接说了,是这样,队里不是分地嘛,分着分着分不下去了。
老队长说,那有什么分不下去的。
支书说,分地当然是好事,可就是有个麻烦,分到小趿子时,没人愿意跟他挨畔种地。
老队长说,他不是不愿意种地嘛,怎么也要分地呢。刚说完马上警觉起来,抬了头看支书,问,你今天来,不会是让我和他挨畔种地吧?
支书一笑,说,猜对了。
老队长说,我不干!
支书继续笑,说,知道你不干,所以来和你商量。
老队长说,用不着商量,我就是不干!
支书还是笑,说,你得干,你种地是把式,又是党员!得带这个头!得帮落后分子!
老队长说,全村又不是我一个党员,种地的哪个不是把式,怎么就瞄准我了,再说你种地也是把式,还当着支书,你怎么不去帮他!由于激动,老队长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
支书一下子不笑了,站起来,双手叉腰,一脸乌云,不容分辩道,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支部已经决定了!就这样!说完悻悻而去,临出门还不忘把门扇狠狠一摔。
老队长骂道,决定你娘个脚!决定了还找我商量!什么狗屁支部!还不是你一个人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