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江南》2014年第04期
栏目:中篇小说
酒仙儿经常到处海侃神吹:喝酒有职称。酒徒虽然爱喝酒,但上不了台面,算见习生。酒鬼是喝烂酒的人,饿老鸹见了死泥鳅,啥子酒都喝,一喝就醉,这种只能算低级职称。酒仙儿就是我们这种“四球”人:不小心杯子就倒满球了,没警没觉就喝干球了,稍不留神就喝醉球了,喝醉了就日疯倒癫的,姓啥子都不清楚球了,算中级吧。酒仙就幺不倒台了,瞟皮看起来只比酒仙儿少了一个“儿”字,但却是高级职称,专家教授级别。酒仙喝好酒,有节制,喝不醉,比如我师傅,只要是酒,鼻子一闻,舌尖一舔,啥子牌子,哪里产的,好多度,一口就说出来了。
酒仙儿本名查勇,老家滥池乡下,没参加工作以前,滴酒不沾。原因么,想起父亲喝醉的样子,他就想吐。他父亲是一个典型的酒鬼,经常在乡场上喝醉酒,倒在大路边上,死狗一样。过路的人见了,就给他母亲带信。母亲听见了,脸色一垮,大声抱怨:经常跟他说,少喝点马尿水,不要在外面丢人现眼;猪都教得出来,就是人教不出来。然后找人借滑竿,叫他同哥哥一路去抬。哥哥十三岁,他不到十岁。母亲抬一头,他两弟兄抬一头。嗨佐嗨佐,扑爬礼拜,抬回家后,撂在铺里,真的像一条死狗,软瘫瘫地,人事不省。要是吐了一身,母亲还得烧水给他洗,找衣裳裤子给他换。见父亲这个样子,他心里暗暗发誓,一辈子不喝酒。再说当时他家里穷,兄弟姊妹多,也没得钱买酒喝。
不喝酒有好处,也要遇到很多尴尬。酒仙儿在农村时,没觉得啥子;考起宜宾农技校,毕业后分到本县大岭乡林业站当林业员后,问题像开了春的蛇,一条一条地钻出洞来了。酒是关卡通行证,酒是齿轮润滑剂,酒是感情联络员。县上联系业务,下乡跑林区,免不了吃喝往来。吃请可以不喝,请吃时不喝就显得主人不热情了。那一次跟惠站长去县林业局买冷松种子,很俏,请业务股的人酒桌子上通融。他不喝酒,惠站长会喝,但寡不敌众,一顿饭吃得乌天黑地。人家说种子还要过一段时间才到,到了电话通知你们来拿。惠站长晓得人家酒没喝高兴,事情黄了,路上对酒仙儿好一顿抱怨:还指望你酒桌子上给我顶起来,结果狗屎糊不上墙;给你说,基层工作,喝酒是基本功,喝不来,你不要想办事。
其实酒仙儿也想喝,但望着酒杯,想起父亲那呕吐物,有一次家里的黄狗吃了都醉倒了,他就条件反射,直打干呕想吐。前次清明节,到黄泥坳去宣传森林防火,村主任请吃中午饭,村主任白发苍苍的老父亲给他敬酒,一手提酒瓶,一手端酒杯,站在他的身后,说我这么大的年纪了,给你敬酒,你不喝我就不走。一个要敬,一个不喝,双方都下不了台。惠站长说,是毒药你都喝了。他没办法,端起酒杯子,刚凑到嘴边抿着一点,父亲的呕吐物鲜明地浮现在眼前,他控制不住,竟然跑出屋翻肠倒吐。村主任的父亲说,看来你确实喝不来。
乡里有一个老大姐,在城里给酒仙儿介绍了一门亲事。农村娃儿能讨城里姑娘,睡着都笑醒了。一见面,姑娘鼓眼鼓眼,高高长长的;抿嘴一笑,脸上那两个酒窝儿,一漩一漩的,像在逗他:来嘛,这里装满了酒,喝嘛!嘿嘿,好爽眼哟。可是,相过亲后就没了下文。酒仙儿按捺不住,觍着脸问老大姐对方意见如何,老大姐说,姑娘没说啥子,未来岳父说喝不来酒,今后哪个陪他喝呢?算了。酒仙儿听罢,气得砰一声倒在床上,忧郁地想,看来不学喝酒不行。爬起床去乡政府旁边那个小卖店买回两瓶酒,想试着学喝。刚拧开瓶盖,一股酒气冲进鼻孔,他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父亲吐了一地的场面又出现在眼前。他怔住了:我就不相信喝不来酒就讨不到婆娘!把瓶盖拧上,放在床脚下;不是放,是用脚踢进去的。
农村有一句话很恶毒:爬开!酒仙儿没想到自己会享受到这个待遇,并且是一个不起眼的村民。自己好歹是一个乡镇干部嘛!
那天,龙溪村红长顺和黄二林闹山林纠纷,红长顺越界砍黄二林的树子,黄二林出面干涉,红长顺反而把黄二林打了。黄二林拿着林权证到乡林业站上访,要求红长顺赔礼道歉,付医药费。惠站长安排他去调查处理。他认识红长顺,爱赶流流场,在乡政府旁边那个苍蝇馆子一起吃过一次饭,心想有这个交情,红长顺肯定会买他的面子。
去,红长顺一个人正坐在那里喝寡酒;料定来找他,肯定是同黄二林纠纷的事。果不其然。红长顺二话没说,顺手拿过一瓶酒,往酒仙儿面前一蹾:你先把这个喝了再来说。酒仙儿说:你晓得我不会喝。红长顺横了一脸的鄙视与傲气,很不耐烦,手一挥,像赶一只屎苍蝇道:不会喝就给我爬开,不要打搅我的雅兴,叫会喝的人来!然后二郎腿一跷,喝他的酒,正眼不看酒仙儿一眼。酒仙儿真想把酒瓶子一把抓来跟他砸到地上,但他性格温和,何况是来解决问题的,忍了忍,继续说事。红长顺聋子一样,全当没听着,独自喝他的酒,屁都不放一个。酒仙儿心里的气,鬼头风一样扑腾,又不敢发出来。以前出去解决林权纠纷,都是惠站长带着;这一次安排他单独去,分明带有考验的意思,自己千万不能屙软蛋,给领导留下工作能力差的印象。然而出师不利!县林业股喝酒的场面,村主任父亲敬酒的身影,城里那姑娘的酒窝……争先恐后跑到眼前调笑嘲弄他;一个叫斗志的东西,在酒仙儿心底慢慢生根,发芽,拔节,上长。他咬牙切齿地对红长顺说:好吧,你等着。扭头走了。
酒仙儿回到乡上,寝室门一关,趴下身子,从床脚下刨出那两瓶灰尘繁荣的酒,拿帕子擦干净,拧开,从屋角踢出痰盂,一手拿酒瓶,一手端痰盂,背靠床铺,决心苦练杀敌本领。父亲的呕吐物,又电影一样在眼前播放起来。他告诫自己,为争一口气,只要不要命,哪怕是一堆臭狗屎,都一口吃了!
他闭了眼睛,猛喝了一口,寡辣辣的,海椒水一样。他强迫自己,不能吐,是刀是铁都吞了。咽下喉咙,如同一团火滚进心窝子里,很难受。忍了忍,又来一口,哈,没有第一口辣口烧心了。几大口落肚,心窝子里就有火焰往外喷,屋子也跟着旋转起来。考验人意志和耐力的时候到了,坚持住,不吐不下火线。屋子陀螺一样旋转起来,双脚也像踩在烂泥窖里直往下陷,不禁咚一声倒在床上。第二天早晨起来,哈哈,居然没喝吐,居然喝下半瓶,居然有喝酒的天赋。
上帝用了七天创造人类世界,酒仙儿用了一周练好杀敌本领,背包里装了酒,心里装了气,又去了龙溪村,找到红长顺:你不是叫我喊会喝的人来吗?人来了。
红长顺扭着脖子四处看了一圈问:人呢?
酒仙儿说:就在你面前。
你不是不会喝嘛?
和尚都是人学的。
酒仙儿特意打听了红长顺的酒量,烂酒,也老者儿做爱——绵得,可以跟你喝个一天半天,但真正酒量超不过半斤。他从背包里摸出酒说:来嘛,我们对拼,你先干后醉,我替你去给黄二林赔礼道歉,付医药费;我先干后醉,你乖乖地去给黄二林赔礼道歉,把医药费付了。拿碗来。
红长顺眼睛绿光光地望着他,迟迟疑疑地拿出两个大碗来。酒仙儿拧开酒瓶盖子,灯儿灯儿灯儿地倒了两碗,叫红长顺先端。红长顺端了一碗。酒仙儿端起另外一碗,给红长顺碰了一下,像口干慌了喝水一样,几大口就干了。红长顺喝了两小口,吃惊地望着酒仙儿。酒仙儿说,望着我干啥子,认不到啊?喝!
红长顺喝不得急酒,又没有菜下,喝了半碗就有一点打鲠了。酒仙儿把喝干的空碗递在他眼前晃了晃:快点喝,喝干了又好倒!红长顺直翻白眼,说:不喝了。酒仙儿说:好嘛,那你跟我一路去给人家把歉道了,医药费付了,我们再回来接着慢慢喝。
红长顺犹犹豫豫想反悔。
酒仙儿又从背包头摸出一瓶酒蹾在桌子上:做人耿直点嗄。你要是打退堂鼓,那好,我就把这个事交给乡派出所,通过司法程序解决,到时候你不要说我们熟人熟事的,没给你面子。
红长顺内心极不情愿,但讲理自己理亏,喝酒又斗不过酒仙儿,只好跟酒仙儿一路去改尾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