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仙儿很快喝出了名。新调来的乡党委楼书记,听乡党政办主任说酒仙儿喝酒厉害,表示怀疑:是不是哟?
一天下午上班,惠站长叫住他,不咸不淡地说:楼书记叫你到他办公室去一趟。酒仙儿一听书记叫他,仿佛有一只叫作高兴的野兔,跑来咚一声撞在胸口上。他看了一眼惠站长,见惠站长架了二郎腿,眼睛看着报纸,目光则翻过报纸上沿,瞟他脸上表情;见他正在望着他,目光如伸出头的王八见了明晃晃的菜刀,迅速缩进了报纸里。酒仙儿于是很识趣地说:他有啥子事要做,应该指示你,你安排我才合乎程序。你去吧,我不去。听酒仙儿这样说,惠站长似乎松了一口气,报纸往办公桌上一撂,放下架着的腿,脸现愉悦之色道:楼书记点名叫你去,你就去吧。酒仙儿知道自己的心理战打赢了,装出一副拉猪上杀场的样子,很不情愿地去了。
楼书记,你找我?酒仙儿站在楼书记办公室门口,满脸诚惶诚恐。领导在一般工作人员眼里都是神。别说才来的新书记,就是调走了的老书记,相处一年多,也从来没有直接找过他。
嗯。进来吧。楼书记正在看一份文件,抬头瞟了酒仙儿一眼说。
酒仙儿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楼书记一指对面那张三座长条木椅道:交给你一个特殊任务,听说你喝酒可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今天我看看你的酒量,茶几上有酒,你把它喝了。
酒仙儿一看,酒都是醉八仙,三瓶,放在茶几上,旁边有一个牛眼杯子,一包高县盐花生。他担心楼书记在用这种方式理抹他,眼光在酒瓶与楼书记之间游弋,不敢轻举妄动。楼书记从座位上站起身,走过去打开一瓶给他倒了一杯:小伙子,别客气,把看家的本事都给我拿出来,喝!
酒仙儿闹清楚楼书记不是理抹他,但也要不卑不亢,不能在书记面前小孙子一样,畏畏怯怯猥猥琐琐的:那我就不客气了。
酒仙儿学的是喝跟斗酒,大杯地倒,一口干了,又倒起,一个钟头不到,两个瓶子底朝天。最后一瓶喝了一半,酒仙儿说:楼书记,我还是给你留一点来看瓶子。楼书记说:不用。酒仙儿说好嘛。眨一下眼睛,最后一瓶也底朝天。
楼书记走过来,在酒仙儿肩膀上拍了一巴掌,竖起大拇指道:小伙子,不,兄弟,你真行!再来一瓶咋样?
酒仙儿摆摆手:不行了。窜窜跌跌跑回办公室,惠站长见了,惊身站起:楼书记叫你去做啥子?酒仙儿两腮努着猴儿包,用指头指指,做了一个喝酒动作,咚一声关上门,拉过门背后打扫卫生的小木桶,一阵哇哇大吐后,深深地喘了一口气,软在椅子上,太阳落窝很久了,才站起身打扫战场回家去。
第二天晚上,酒仙儿被正式派上用场,楼书记、固乡长带他去陪县财政局计局长等几位部门领导“联络感情”。
酒桌子上,楼书记说:各位领导晓得,大岭是一个穷得鬼都打得死人的地方。县里派我去那里,裘书记专门找我谈话,要一年打基础,两年见成效,三年翻一番。翻不翻得了一番,取决于计局长这个靠山支持的力度大不大。来,为了取得计局长为首的各位局长的支持,先薄酒一杯,表示敬意。
计局长清楚楼书记和固乡长的酒量,两个加起来,不外乎一斤吧,他一个人就可以喝一斤多;瞄了一眼酒仙儿,看那个斯斯文文的样子,根本不像喝酒的人;何况他还有两个副局长、一个办公室主任做后盾,便端起酒杯,有一点居高临下道:支持力度大不大,就看酒喝得高不高兴。
酒过三巡,计局长说:你不是要我们支持吗?我提一个建议,分南北派,你们乡上为一派,我们财政局为一派。他招手叫服务员找来两个二两五的钢化杯子,朵朵朵朵地倒了满满两杯酒,端一杯放在楼书记面前,端一杯放在自己面前道:免得哪个说哪个吃了亏,我们各自内部消化;消化完了,再来第二杯;你把我喝得竖起进来,横着出去,明天我就给你支一个招。
楼书记以反对之名,行诱敌深入之实:不,你晓得我们没得战斗力,又少你们一个人,不是存心不支持我的工作吗?这样,打乱来分。要不,你们划一个人给我们。
计局长说:不能打破单位建制。
楼书记说:那就三人三杯,四人四杯内部消化。
计局长说:我晓得你是一个爽快人,咋个跟我两个斤斤计较起来了?
楼书记似乎迫于无奈:好嘛,恭敬不如从命。
结果可以想象。喝完第三瓶的时候,计局长就有一些招架不住。第四瓶才喝掉半瓶,突然发现桌子上不见了计局长。大家很诧异,呃,计局长呢?咋个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跑了?嗯,不对!忙低头往桌子底下看,他软在地上坐着,头靠在桌子脚脚上。从此,“喝失踪”成了一个笑话,在山泉县官场传扬开去;朋友之间喝酒提劲,就说“把你喝失踪”;同时在山泉县官场传扬开去的,还有一句话,即后来计局长说楼书记有意“埋地雷”,预埋了酒仙儿这样一颗酒地雷。
计局长没有失言,给大岭乡支了一个招:向县里要资金,必须凭项目;我给你们推荐一个酿酒项目,你们论证,把资料报上来,同时报分管副县长,我给你们协调落实资金。
酒仙儿呢,半月后乡党委发出通知,任命他为乡林业站副站长。
有人恭贺酒仙儿,说他喝酒立功,请客请客。酒仙儿嘴里啊啊啊地应着,心里明白,他被提拔当副站长,与喝酒有关,但并非全是喝酒的原因,应该是楼书记出于对面子的需要。酒仙儿懂得规矩,官场喝酒讲对等,兵对兵,将对将;你是将,屈尊跟对方的兵喝,是抬举对方;你拿兵跟对方的将喝,则是对人家的藐视和不尊重。那天晚上,楼书记见计局长带的三个人是副局长和局办公室主任,不好意思把酒仙儿介绍给计局长一行。计局长主动指着酒仙儿问楼书记,这位兄弟是?楼书记脸泛尴尬之色,含糊其词道,我们乡上的得力干将。后来酒桌上他是以得力干将的名义给大家喝酒的。现在他被提拔了,楼书记带得出手了,也好向人介绍了:查站长。
酒仙儿当了副站长,按理仍接受惠站长领导,但楼书记跟惠站长明确道:编制在林业站,工作上直接听从我安排。失掉得力助手,扫把倒了都要自己亲手去扶起来,惠站长心里很不愉快,背地里说酒仙儿翻门槛跳墙,找对靠山了。
更让惠站长不安逸的是,酒仙儿工作直接受楼书记差遣后,楼书记有一些需要乡林业站办理的事,有时便叫酒仙儿转达。酒仙儿很不好处。不转达,又是楼书记的指示;转达吧,有一点位居惠站长之上的味道。一次,楼书记带着他正要到县里去喝酒跑项目,出乡政府大门,被两个村民拦着,说退耕还林补助不合理。楼书记大为光火,叫他们去找惠站长处理。两个村民说惠站长是日款货,给他反映了很多次,每一次都说解决解决,一年多了还是没解决。楼书记指示酒仙儿,你马上去叫惠站长来处理。酒仙儿跳梭梭去林业站找到惠站长。惠站长杵了他一鼻子灰:你也是林业站的人,去处理了就是。
话一出口,惠站长意识到自己这一句话说得不妥当。酒仙儿现在是楼书记身边的人,要是他原话说给楼书记听,楼书记不高兴,拿小鞋给他穿,自己不是茅厕坎上打电筒——找屎(死)?惠站长顿时觉得,酒仙儿是楼书记埋在他身边的一颗工作上的地雷,随时都有引爆的可能。闷了闷,叫住已经转背要走的酒仙儿,给自己找了台阶:算了,你忙,还是我去处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