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11年第01期
栏目:往事回眸
几几灵,
跑马城。
马城开,
打发个小姐送进来。
要哪个?
要东头小矮个儿。
——故乡童谣
老家山前有座庙,极小,且破,属仨砖俩瓦草草搭建的那种简陋型。村人有说山神庙,有说土地庙,还有说是药王庙娘娘庙的。总之,因年代久远无从详考,迄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庙小,神通却大,大得远近周遭的善男信女,熙熙攘攘纷至沓来,烧香许愿祛病求子……一时倒比城里的有些店铺还要红火热闹。前几年,县里大搞爱国主义教育,不知哪位要员从县志上翻到此地,一番鼓噪张扬过后,村人们恍然想起:原来这条毫不起眼的黄旗沟,竟是一位义勇军首领的旧居故园!乡镇一干人,有如撒尿泚出了狗头金,欢呼雀跃,惊喜有加。有说建一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借以光照世人彪炳千秋的,有说筑巢引凤招商引资可以盘活本县旅游业的……唇枪舌剑各不相让,讨论争辩经久不休。后经县乡两级领导勘察考证,商磋研讨,最后拍定:在小庙现址上,立一座烈士仿真铜像。铸像费用县上出资,底座的开销乡里筹措。决议一经形成,平日拖拖拉拉的村镇干部,霎时唬起牛眼,撸胳膊、挽袖子,一番乌烟瘴气的拆除和挨门逐户的收讨后,几天工夫,就在山前耸起一处一人高的汉白玉基座。抬眼望去,搭了戏台子一般:壮观、气派!
底座落成后,村人们踮脚、罩眼,翘望那个一别几十年的烈士,能以青铜之躯回归故里,演绎几场惠施四方、庇佑乡邻的连台好戏!然而,眼睛望穿了,脖子抻细了,那条通往山外的路口呢,依然风息浪止、杳无音讯。直到新起的基座几经风雨剥蚀显出颓败荒废,直到平整的座前成了孩子过家家跑马城的游乐场……人们才听说,县里因财政吃紧,无力支付铸像费用。所以,此事只能告一段落,至此搁浅。
消息传开的早晨,冷寂多日的山前,一家伙热闹起来了。不知谁人多事,把一尊铜像立到了基座上。
村人揉着睡眼,跑到座前。一看,天哪,座上竟立了个女人!女人的发丝写意着飞扬的弧度,女人的胸乳抽象着丰硕的饱满,倒是那几双靰鞡,浇铸得工笔而写实,伏在女像背上,静静地,收拢着脆薄的天光。人们屏声、敛气、迷惑、发呆。呆了半晌,回过神,试探着从铜像的面庞身段上,访查女人的身世和归属。访了半天,失望了,而且这失望,一直持续到老村长的到来。老村长乍到像前的时候,也迷惑,也发呆。呆着呆着,就看到那些靰鞡了。老村长看到靰鞡,就看到答案和谜底了。他抢上去,失声叫道,二姑啊,你可回来了!人们一惊之下,明白了老村长喊的二姑,竟是眼前的铜像。他对着铜像,倾诉得情真意切锥心泣血。二姑夫在世的时候,南征北战东奔西走。只有你,一步不离地恋着这个家,守着这个窝儿呀。眼下,你还是撇不下,到底先二姑夫一步,回家来了!
听到这里,人们恍然记起,老村长的祖上,确有一个姑姑嫁给了义勇军首领的家史。
讲家史的时候,老村长还年轻。年轻的脚步往返在公社的沟沟岔岔间,频繁,匆忙。忙着巡回宣讲抗日救国的故事,讲日本人烧房子灌辣椒水的报复行径,讲二姑夫转战南北的靰鞡出自二姑的亲手缝制,讲二姑义无反顾地陪着丈夫共赴国难英勇就义……讲到高潮处,总会戛然而止,把一段平复缓冲的间歇,既献给听众也留给自己。只是这些年,人们响应上级号召,发家致富奔小康。而且一奔,就奔得星夜兼程风雨无阻,刀山敢上火海敢闯。狗撵兔子般的疾遽中,再慷慨激昂的演说,再回肠荡气的故事,也成了不当钱花不顶衣穿的沿途风景。转瞬间,就被人们抛到脑勺后面去了。
老村长的到来,唤醒了人们沉睡的记忆。铜像的身世和归属,得到破译和指认。
谁还记得七十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呢?
记得那夜的山高林密,月黑雪疾?记得冷风削着积雪,刨花一样抛上半空?半空呢,有树。树的枝丫断折了,也抛。抛上半空,和风和雪、和枝和叶,搅在一起,旋、转,旋转成飞沙走石的迷乱。迷天、迷地,也迷人眼,迷出民国二十四年长白山深处苍茫如烟、杳无人迹的搭配和组合。
二姑夫那时还不是烈士,是活生生的人。他的名字,让南满一带的日本人听来,要比眼下的天气更冷。真的,能冷裂腮帮子,冷掉牙床子,冷入心底,冷透骨髓!
可是,如果你凑上去,近距离地瞅、看,你就知道了,那威慑敌胆的,只是他的名号而已,并不是眼前的二姑夫本人。
眼前的二姑夫,头重、眼花、脚轻、腿软,摇摇晃晃,虚弱无比。
他从风雪中走来的时候,谁看,都像一头病入膏肓的动物。为啥?因为二姑夫身上,反裹着一张羊皮。正是这张羊皮,保暖护身,掩饰遮蔽,使他一次次逃脱了自然与人为的双重劫杀。二姑夫走动时,低头、哈腰,羊皮就把他变作四肢着地的走兽;二姑夫停下时,屈腿、下蹲,羊皮立时抹杀了所有的鲜活和动感,把他归并成停顿静止的物质状态,比如雪堆,比如山石。二姑夫这时候,就是为一块积雪从崖壁上分离出来的。分出来,停顿一下,然后开始走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