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姑夫走,风也走。风走,雪也走。接着树摇,接着林啸,再接着,天地劈里啪啦舞动起来了。天地舞动起来了,二姑夫却停住了。二姑夫把头缩进羊皮了,二姑夫把手插进袖筒了,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等。等到风势更大了、更猛了,二姑夫不等了,二姑夫开始移动了。移动呢,是横着风向的,是倒退的。这样移动的好处,能使地上的脚印很快让雪漂满、抚平。即使没漂满,没抚平,即使稍有蛛丝马迹,也是阴差阳错,南辕北辙的。二姑父移出很远了,移到一棵树下了,停下来,倚着树干,大口大口地喘。喘几口,二姑夫仰起脸,直愣愣地往树上看。树呢,是大树,也高,也粗。二姑夫看一会儿,抽出手,开始爬树了。二姑夫爬树的动作,笨拙僵硬。二姑夫爬了半天,爬到树腰的洞口了。他蜷起腿,回过头,左右看看,然后钻进树洞了。
钻进树洞的二姑夫,摆脱了关东军七天七夜的追杀,找到一处相对安定的栖身之所了。
倒下身去的时候,二姑夫的眼前,迸起水晶般的射线。白,还亮,亮得脑仁子里一片更白。白过了,就黑,一点一点地,有增无减地,黑着。二姑夫知道,自己就要睡下了。他蜷蜷腿,抱起胳膊,闭上眼睛了。眼睛刚刚闭上,脑后有个声音喊起来了。老白,老白……二姑夫睁开眼,坐起身,扭着脖子,呆呆地想。想一会儿,抓起雪,一下一下地,往脸上搓起来了。搓了,眼前的雾翳就散了,脑子也清醒了。二姑夫想这队伍散花了,南满就呆不住了,自己今后,何处立身呢?去北满找杨靖宇赵尚志,去北平找宋黎王卓然……再想,北满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儿去,他知道只能去北平了。去北平找抗日救国会,暂时落脚,另做他图。思路理清了,困乏就回来了。二姑夫倚着树壁,闭上眼睛了。
眼皮一阖,猛然又睁开了。二姑夫的脑后,再次叫喊起来了。你要是这么睡下了,你就冻死了。二姑夫咂咂嘴,甩着头,嘟嘟囔囔地反驳道。我要是不睡下,我就困死了。二姑夫嘴上抵触着、驳斥着,行动却是听取的、采纳的。他欠起身,摸摸索索地翻掏衣袋了。掏一阵,掏出一根小棍。二姑夫知道,那是香。把香擎在手上,看。眼前漆黑,啥也看不见。二姑夫放下香,再掏。这次掏出的,是一盒洋火(火柴)。划着洋火,点那香,香就燃了。二姑夫把香送到嘴边,吹出一点黄亮的红,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香夹进指缝了。二姑夫吁口气,把羊皮在身上裹紧,心里想,这回可以睡个囫囵觉了。二姑夫闭上眼,觉得脑子乱糟糟的,像麻。慢慢地,“麻”被睡意染成了无边无际的黑,黑得单调,黑得沉实,只剩下那点香火浮在上面,一闪一闪地飘。二姑夫抱起胳膊,感觉意念附在香火上,一抖一抖地,遁向黑暗深处了。洞外,风雪暴卷,呜呜作响。老树在风中摇撼、震颤,发出粗长的低吟。二姑夫偎在树壁上,好像偎着漂泊的舢板。
我要走了。我该回趟黄旗沟,看她一眼了。
胶轮大车行进在民国十八年那个祥和宁静的傍晚。
贴着山根,走了半天,马车开始爬坡。爬上一道土岗,视界开阔起来了。黄昏的景致,被马蹄声敲击得忽薄忽厚,有短有长。山黑、河黄、天红、地紫,田畴地亩拥裹着稀疏村落,在晚炊的氤氲中,发散着历久弥新的闲适和生生不息的忙乱。赶车人呢,袖手,夹鞭,拘谨在车辕上,假睡。一睡,脸就掩在草帽下了,鞭梢就垂在马臀上了。倒是斜刺里探出的一双膝盖,尖长而挺翘。在阵阵颠簸中,颤抖、跳动,试图摇醒身后昏睡恹恹的男女乘客。乘客是三个青年人,这时,分坐在马车两侧的厢板上。独坐的小伙子,刀条脸,头发中分,光可鉴人。白色西装下的身体,细瘦且单薄。对面的男青年,着长衫,留平头,身材敦实,脸庞方正,肩上偎着一个短发齐耳的姑娘。姑娘呢,蓝衣,黑裙,鬓绾乌云,眉弯新月,脸上泛着细瓷一样的光泽。四个人慵懒乏味地浅睡在车上,摇着,晃着,一任棕红的乡道,牵扯熟车熟路的老马,亦步亦趋地,消融在古旧晦暗的村庄尽头。
马车停在耕读堂门前的时候,管家鹄立在石阶上,运颈,罩眼,然后转身跑回去了。门洞里,折出一串连贯碎杂的脚步声,叭叭叭,失真且惶急。直把檐下的家雀,惊得扑棱着翅膀,惶措盲目地,有东有西地,四下散去。
老东家,少爷他们回来啦。
少爷呢,姓白。这时候,还不是二姑夫,只是老东家的独子。白少爷下车后,提着长衫,吩咐着下人们,往院里搬放行李。少爷身旁的瘦子,是城里绸缎庄大掌柜的公子,赵德贵。那个蓝衣黑裙的姑娘,则是县工商联主席的千金宗馨慰。三人同在省城机械学堂就读,平日就投缘要好,尤其白少爷与宗小姐,同窗数载,早已两情相悦。所以,假期一到,宗小姐就缠着老爷太太,非要去乡下游玩小住,换换心情。赵公子是个机巧人,一旁见了,连说乡下山好水好,并主动请缨地掺和进来,把一对鸳鸯的缱绻缠绵,改扮成有模有样的同学聚会、郊游采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