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少爷呢,是让一封家书催回来的。所以,下车后,草草拾掇一下,就急三火四地奔老爷子的上房来了。乍进门,眼前漆黑,只见得一轮月亮影影绰绰地晃。晃着晃着,“月亮”变椭圆了。再晃,就变成爹那枯瘦青黄的脸了。爹这时倚在炕柜上,口中呜呜着,发出含混间隔的音节。看到爹的样子,白少爷对信中说的中风偏瘫立时就有深切直观的认识了。他扑上去,抱住爹,泪水无声涌出。赵公子和宗小姐哪见过这番场景,立在地上,一时手足无措。管家见了,忙把他们让到椅子上,坐下。然后喊声二丫,吩咐给客人倒茶。管家吩咐完,跑过去,靠靠东家身后的垫子,拽拽东家身旁的被角,然后,再用胳膊托住东家的后颈。东家呢,歪着嘴角,涎水拖在胸前,蛛丝一般地亮。管家见东家抽动胳膊,就帮他从被子里往外拽。拽出来,再看东家眼神,然后顺着眼神,把手放在少爷脸上了。少爷身子一凛,觉得放在脸上的是一只枯瘦的鸡爪。“鸡爪”凉哇哇地停留片刻后,滑动起来了。说来呢,也怪。一股暖流就从少爷的心底蹿上来了。蹿得鼻子眼睛禁不住一阵酸辣。泪眼婆娑中,爹的手掌移动着,爹的嘴角翕合着。少爷看得懵懂,就把目光转向管家。管家的眼里也是泪。管家的声调有点颤。管家擤把鼻子,抽噎着,开始翻译东家的呓语了。儿呀,你回来了。管家说完,再看东家;看一眼,回头翻译一句。爹盼你,眼睛都快盼瞎了。接下来,管家是撇开东家,独自对少爷说的。管家说,我们见老东家病成这样,害怕了,也慌神了,就想捎信,催少爷回来。可老东家……他怕耽搁少爷的学业,硬是撑着、横着,直到你放假了,才让我们寄信的。少爷听了,鼻子又一酸,不觉扎进爹的怀里,哽咽起来了。爹,我对不住您啊。少爷的头,埋在爹的怀里,埋得既深,且沉。管家的复述,嘤嘤嗡嗡的,听起来蚊子一样,也轻、也柔。儿啊,你回来就好了。趁爹还有这口气儿,爹把你的终身大事给办喽。少爷听了,猛地抬起头,目光惑惑地望爹,也望宗小姐。望一会儿,少爷的眼睛瞪大了,少爷的耳朵竖直了。竖直了,一字不漏地听;瞪大了,一眨不眨地看。人儿,我替你,已经踅摸好了。后天,就把喜事办了吧。听到人已替他踅摸好了,听到后天还要把喜事办了,少爷的心里,掠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他看爹,再看宗小姐,生怕爹办出什么错事来。爹对儿子的提示,显然看明白了。但是置若罔闻,不为所动。爹翕动着嘴巴,呜呜几声。听得少爷懵懵懂懂的,满头雾水。于是,少爷就把目光投向管家了。管家的眼神呢,有点散。扑朔迷离的,飘忽,又躲闪。少爷扳过管家,摇着肩头,问他新娘是谁?管家看东家,再看少爷,面呈难色地,嗫嚅说,老东家,他……看好俺家二丫了。少爷一怔,满脸疑惑地,回头看爹。看见爹面沉似水,神色庄重地点头。少爷就放开管家,神色恍惚地,呆怔许久。许久过后,少爷拽住头发,摇晃着,撕扯着,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不——!少爷的叫声,在屋子里回荡,瓮声瓮气的,响雷一样。老东家立时被震倒了,倒在管家怀里,上气不接下气了。管家慌了,抱住东家,失声差气地,叫起来了。一边叫,一边伸出手,去掐东家的人中。少爷呢,这时回过神,也慌了,摇着爹的胳膊,连声叫喊。爹,你醒醒,醒醒呀。尽管他们一个掐、一个摇,尽管屋子里的人,手忙脚乱的,慌作一团。老东家还是闭着眼,口吐白沫,气若游丝了。管家掐了半天,回过头,冲着少爷说,少爷,你好歹应承下来吧。你不应,老东家……怕是回不过这口气了。少爷听了,看看管家,又看看众人,良久,才把目光从宗小姐那里抽拔回来。说爹,你快醒吧。你醒了,我都答应你。爹听了,慢慢地就醒了。爹的眼睛,开启了一条细缝。爹的目光,锁定在少爷脸上了。少爷被目光催逼得眼神躲闪着,躲到那盏煤油灯上了。少爷的手,死死攥住了灯罩。少爷是对着那盏灯罩,沉缓深长地吁出那口粗气的。
灯罩是铁制的。少爷的手上,满是鲜血。
雨雪夜晚行路,走黑不走白。
夜半时分,老白的手被什么啄了一下。撕筋裂肉的,劲道足得像鹰。他身子一抖,抖落的,是指间的香火。揉揉手,爬出树洞,再抖。这次抖落的,是身上的尘土。抖完了,开始走,磕磕绊绊地,走进夜的纵深了。走啊走,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林木慢慢稀疏,脚下渐渐平坦,平坦成一道土岗,平坦成一抹村落了。看到夜色浸染中的小庙,老白知道,自己已经来到黄旗沟口了。
用不着进村,祖上的四合院早被日本人烧掉了;看不到家人,父亲已长眠在不远的山脚下了(伴陪他的,除早逝的母亲,还有勤谨忠厚的管家)。能看到的,只有二丫。二丫从耕读堂的废墟中走出来,埋葬了公爹和父亲,就在墓旁搭了架窝棚,守护着先辈的遗骸,也守望着丈夫的归来,都几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