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4年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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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大壮向管教标准地鞠了一个躬,转身迈出灰色的铁门,咣啷一声,铁门在他的身后发出一声闷响,陆大壮六年的刑期就算结束了。
陆大壮是坐公共汽车回的家。本来,他也想打车,可在这么个荒郊野岭,在监狱附近,他又穿着一身牢服,哪有出租车肯为他停下来。陆大壮是被减刑提前释放的,他的家人并不知情,又因为被关进来的那一年是冬天,现在是盛夏,所以陆大壮没有衣服可换,他只能背着冬天的棉衣,穿着灰色的牢服。他不怕路人的眼光,他想好了,到了市里,找一家商店把这身行头换下来,他就是要突然出现在家人面前,给他们一个惊喜。
陆大壮一路打听,倒了三次车才到了传说中的新家——乐园东区。这个名字是他入狱一个月后家人探视时告诉他的。当时,爸、妈,还有弟弟都含着热泪,陆大壮问,钥匙到手了?三人都点头。陆大壮又问,哪个小区?爸妈已泣不成声,弟弟挤出一句话,乐园东区16栋,二单元303。虽然弟弟只说了一遍,可陆大壮牢牢地记在心里,并且在这六年里,几乎天天背诵一遍。就是为了这一连串数字指向的那扇门,陆大壮坐了六年的牢啊,而且是从27岁到33岁人生最美好的时光,但是,陆大壮无怨无悔。
陆大壮是替人顶罪进的监狱,对此,这世界上只有五个人知晓,陆大壮一家四口还有另外一个当事人,也就是那次交通事故的真正肇事者。肇事者是他的顶头上司,一家国企的办公室主任。陆大壮是这家企业临时招聘的司机,虽然工作了快两年,却没有正式编制,也就是那种可以随时被解聘的编外人员。出事时,陆大壮和主任都在车上,车是主任开的,本来平时都是陆大壮开,那天主任说要考本练练手,陆大壮就把方向盘交给主任,结果在去往郊区的路上,车子撞倒了一个老太太,主任慌了神,车都没下,加速便跑,陆大壮吓得大气不敢出。猛开了一个多小时,就听广播里插报了一条新闻,大意是刚才他们经过的那个路段有一老妇被撞,当场身亡,肇事司机逃逸。主任一脚急刹车,转身盯着陆大壮,道,大壮,大哥求你一件事。于是,两人就在车里用了不到五分钟,干脆利索地谈妥了条件——陆大壮去自首替主任顶罪,主任给陆大壮家解决一套三室一厅的楼房。
那时陆大壮的家还住在西山,就是吉林市最穷的人住的地方。西山绵延几公里,横亘市中心,却因为一条火车线从山下穿过,活生生地将它与这座繁华的城市割裂开来,西山之下车水马龙,西山之上则一片狼藉,黑压压地簇拥着破旧的平房。陆大壮家是西山的老人儿,从他爷爷起就居住在此,后来他爷爷死了,就把房子传给了他爸爸。房子总共两间,陆大壮爸妈一间,陆大壮和他弟弟陆小壮一间,小的时候尚可,兄弟俩同居一室不觉怎样,可长成了半大小子,还挤在一起便觉出了诸多不便,陆大壮的爸就用木板条将十几平的房间分成了两半,睡觉是舒服了不少,两个男人有了各自独立的空间,可陆家的最大问题却仍然无法解决,仍然石头一样堵着四个人的心。那就是,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陆大壮和他的弟弟却根本找不到对象,没有钱,没有地位,没有房子,甚至陆大壮的妈连社保都没有,只有一个月几百块的最低社会保障金,哪个女孩儿肯嫁你呢!陆家老两口虽然六十刚过,却愁出了一头的白发。陆大壮在二十出头的时候曾经交过一个女朋友,但人家一听他住在西山,第二天便再也没露面,连手机都换了号码,陆大壮从此对搞对象没了兴趣,发展到后来,竟对女人的兴趣也仅停留在看看黄片上了。陆小壮比他的哥哥活泛,能哄得女孩儿开心,可女孩儿在笑过之后,又有谁能将终身托付西山呢?虽然在陆家,他是唯一一个用脑子挣钱吃饭的人,但他那点伎俩放在社会上充其量是个蓝领,而且是个没有固定工作,没有稳定收入的蓝领。陆小壮的技术是电脑维修,他每日奔波在吉林市的各电脑商城间,打零工,装电脑,倒腾散件,仅此而已。陆大壮出事时,陆小壮正谈一个女朋友,女孩儿也是西山老户,就住在陆家身后的胡同。陆小壮之前,女孩儿跟一个中学同学已经处了好几年,亲家都会完了,男方却突然变了心,陆小壮便趁虚而入。原本,陆大壮也在一瞬间对女人改变了想法,动过趁虚而入的念头,可还没等行动,就发现了陆小壮的心思,当哥的哪能跟弟争这事?很快,陆大壮就看到弟弟挽着女孩儿的胳膊在西山上招摇了。女孩儿的大名,陆大壮不记得了,西山上的人都知道她的小名——铃铛。陆大壮在十几岁的时候曾在夜晚无数次地梦见过这个名字。铃铛的出现让陆家老两口的脸上终于见了点笑模样,但旋即又阴云密布,他们没有房子,拿什么迎娶儿媳妇?陆小壮也是白天欢喜,晚上叹气。就在这个时候,陆大壮和他的主任开的车肇事了。在那短短的五分钟,陆大壮悲壮地做出了拯救这个家庭的决定,主任说,你就开条件吧,只要我能办到的。陆大壮脱口而出,我要一套三室一厅。说得铿锵有力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