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大壮回家的路上办了很多事儿,他买了新衣,剃了头发,刮了脸,又泡了个澡。他在大池子里足足泡了两个小时,他要把监狱的晦气全部泡掉,绝不能带进他和他家人的新家。一切妥当,陆大壮弹了弹不慎掉在新T恤上的烟灰,挺直了腰杆,走出浴池。外面已经是日落时分,远处高楼间正有一轮圆饼样的太阳缓缓落下,气势恢宏的余晖照耀着陆大壮意气风发地迈进乐园东区。
陆大壮站在303室的门前,心仿佛要跳出胸膛。他伸手抚摸着这扇紫红色的防盗门,感觉它像玉一般的温润,像缎一般的柔滑,感觉这是他这辈子摸过手感最好的东西了。
他按响了门铃。
谁呀?这是一个小男孩的声音,陆大壮知道,这就是他那个未曾谋面的侄子,他入狱两个月后,弟弟探视时说,他已经结了婚。半年后,再次探视时又说,他已经当了爹。陆大壮嬉笑着,行啊,动作挺麻利啊。弟弟两只手指做出胜利的姿势,得意地说,那是当然。
谁呀?陆大壮还没想好用什么称呼回小男孩的话,又一个声音响起。这声音让陆大壮顿时鼻子发酸,热泪盈眶。
妈,是我。
陆大壮听见里面的人明显停顿了一下,旋即迅速打开门。母子相视,竟一时无语。陆老太太太矮了,为了更好地凝视她的儿子,她几乎将头全部地仰起。她绽开笑脸的同时,两行热泪也滚落了下来。片刻,老太太俯下身,默默地为陆大壮脱鞋,陆大壮不忍地想收回脚,老太太却执意地按住儿子,轻轻地为他脱下皮鞋,换上了拖鞋。这时,藏在冰箱后的侄子跳了出来,大喝一声,你是谁?陆老太太直起腰终于说了一句话:叫大爷。
接着,陆老太太拉着儿子的手参观起他们的新家。这是一套不大的单元,不过七八十平米,但绝对是标准的三室,有三个独立的卧室,陆老太太指着一间南卧室说,这间是你的,现在你侄子住呢,以为你半年后才回来,还没腾呢。陆大壮从上到下一寸寸地打量着这七八十平,装修得虽不奢华也不讲究,但却整洁明亮,陆大壮能想象得出母亲每天对这套房子的爱护和擦拭,陆大壮问,新房住着好吗?陆老太太说,咋说呢,也好也不好。陆大壮明白妈的意思,就伸手揽过她的肩膀,搂在怀里,说,有啥呀,不就六年吗,不耽误吃,不耽误喝。
晚饭的时候,一家人都齐了。陆大壮的爸老陆将归来的儿子让到靠窗的位子。陆家的餐桌是长方形,因为没有单独的餐厅,餐桌摆在了客厅的落地窗前,临窗的位置最明亮,最宽敞,平时都是老陆坐,今天老陆强行把陆大壮按在了那里。老陆举起酒杯,说,一人敬大壮一杯酒,说一句话,从我这儿起,我第一个。陆大壮试图制止这种礼遇,老陆手一挥,不让他插话,老陆是一家之主,老陆一挥手,谁也不能再说什么,从陆大壮记事起就是这样。
老陆说,我不多说了,就一句话,大壮是咱陆家的功臣。说罢,他碰了下儿子的酒杯,一饮而尽。
说句实在话,功臣二字这六年里一直藏在陆大壮心底的某一个角落,刚才迈进小区的瞬间,这两个字也着实蹦了出来,所以,此时他虽然客气地推脱着父亲的肯定,可心里还是很受用和得意的。当然,以陆大壮的秉性,他绝对不会以功臣跟家人自居的,他有的只是自豪和骄傲。
老陆看向老伴,你说。
陆老太端起酒杯,眼泪再次流出来,本来做饭的时候,她已经喜笑颜开,这会儿又忍不住了,她说,妈也一句话,爸妈对不住你。说着一仰脖,和着眼泪干了杯中酒。
接着是陆小壮。陆小壮双手端着杯,道,哥,我想说的话能装一筐,爸就让说一句,那我就一句,谢谢你。说着,他不但喝了自己的杯中酒,一伸手连陆大壮的酒也干了。
老陆的目光落在铃铛的脸上,并替儿媳垫了几句话,老陆看着大壮道,铃铛是上个月才知道的这个事情,一家人么,不能隐瞒,以为你年末回来,我和你妈就全告诉了她。接着他又让铃铛也说一句话。
铃铛显得有些窘,尽管在前三个人敬酒的时候,她有所准备,可轮到头上,她还是有点不知所措,毕竟陆大壮的归来对她来说太突然了,更主要是陆大壮那个事件本身对她来说也是突然的。她举起杯看着陆大壮说,大壮哥,我挺佩服你的。说完,她似乎再找不到其他的表达,端起杯想喝酒,身边的陆小壮用胳膊肘捅了她一下,这就完了?见铃铛支吾着,陆小壮嘀咕了一句,说谢谢啊。铃铛明显犹豫了瞬间,然后露出笑容冲着陆大壮道,谢谢。陆大壮有点不太敢直视这份笑容,他喝光了杯中酒以掩饰自己。自从刚才铃铛进了家门,陆大壮的内心就有一丝不自然,其实,自打知道弟弟跟铃铛好上以后,陆大壮就对这个女孩儿没什么想法了,只是一下子同在一个屋檐下,他还是觉得有那么点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