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西湖》2010年第12期
栏目:实力
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年。这十年来,我几乎时时在回想那一幕。我耳边仍是她扑通入水的声音。即使是盛夏,一听到这声音,我也索索发抖。水花四溅,我被淋了个透湿。很多人都知道,我被一个女人打败了。他们都见证或耳闻了那一幕,都知道了我的臭名。我顶着那个臭名灰溜溜地溜回家来,任世人唾骂。他们指责起别人来总是那么起劲。如果他们是我,我相信他们并不会比我做得更好。所以他们很乐意有这么一个人替他们挨骂。回到家里,我蒙头大睡了三天,然后接受父亲的安排,娶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小姐。婚姻生活平淡无奇,我聊以写诗著书为乐。写毕,我往往趁其墨迹未干又点火烧掉。火是它们最好的归宿。在那些向上舔突的火舌中,我一遍又一遍地复述着那个故事。然而每次都是火焰腾空而起,留下的是灰烬。它们的颜色渐渐由深及浅,颤动着,像蝴蝶一样翩翩飞去。
十年前,我走在京城大道上。从国子监到妓馆内,要经过几条繁华的街道。冰糖葫芦永远红得那么可爱,街道上倒映着落日最后的辉煌。毕竟是万历二十年了,皇帝也早已不太上朝了。整个国家弥漫着一股懒洋洋的气氛。羊肉串在火上冒起阵阵刺鼻的蓝色烟雾。作为南方人,我并不喜欢羊肉串的腥膻。那上面炭灰和烟燎的痕迹让我十分迟疑。十几年的私塾和国子监的学习生活,让我养成了洁癖,但也染上了脏癖。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本来,我很讨厌同学逛妓馆,但现在我忽然改变了主意。不就是嫖妓吗,刻意的纯洁比肮脏成分更复杂,一味拒绝说不定只能说明我脆弱或虚伪。周夫子说,“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你都没见过污泥,又哪里能成得了莲花呢?柳生说,你一定要见见老媺,要是见了她,你还把持得住,我才服你。我说,不用你服我,既然答应跟你去,就不想把持住。他有些做作地笑了笑。到了那里,他把我往馆门口一推,自己却跑得远远的。说实话,对他的这个动作,我很反感。显得我很被动。我很讨厌被动地做某种事情。我故意在附近转了一圈,才回来。现在,是我自己在做某事,而不是由于别人的胁迫了。我这个同乡啊,他希望我什么都围着他转,就像我刚来京城时那样。他希望我离开了他就晕头转向。而当我真的听了他的,他就会自以为很聪明地扔下我,跑到一个制高点上等着嘲笑我。凡事他总想显得比我能干。他不知道,我其实是在装傻。我懒得点破他,给他一点乐子一点满足感,也无所谓。我早已习惯于这样了,干吗把自己看得那么重呢?生活在这个朝代的人都在变相地自虐。当一个人老想显示自己的聪明,其实他已经表现出了自己的愚蠢。我才不管那个家伙是不是躲在什么地方偷窥,一撩长袍,迈步跨了进去。马上有个绿帽男给我上茶。我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感觉别人都在看我,但我故意装出很老练的样子。楼上不时传来嬉戏打闹的声音。我想究竟哪一个是大名鼎鼎的杜媺杜十娘呢?一个老女人殷勤地迎了过来,脸上脂粉有点多,大概就是柳生所说的老咬虫吧。她说公子请坐,我马上叫个姑娘来陪你。我说我要见十娘。她的笑容像蚕虫在脂粉下拱动着,说我们这里好姑娘多得很,个个都值得结交。
我冷冷说道,我只等十娘。
正在这时,一个女人下来送客。一个大腹便便的家伙。那肯定是她的一个重要客户,不然像她这样漂亮的姑娘是不会亲自下楼来的吧。我猛然一惊,如果她是十娘,那感觉就太不好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老媺的好友徐素素。
徐素素见我执意要见十娘,迟疑了一下,说,我带你去罢。
就这样,我见到了十娘。她一眼便看出我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让我吃惊不小。这说明她虽然年纪轻轻,却是一员沙场老将了。她眼角有无限的风月,也有无限的心机。她的声音有点沙哑,却也沙哑得好听。但她跟我说话的口气,好像把我当成了小弟弟。她问我是哪里人,在家里排行第几,国子监好玩不好玩,先生的胡子吓人不吓人。似乎她接着就要叫我别淘气了,听姐姐的话,回去好好读书。我很生气,一把抓过她的手,说你对我总该有点敬业精神吧,我不是小孩子,我什么都懂,国子监那帮同学早用语言给我启蒙了。你用不着人在教坊心怀孔孟,在这礼崩乐坏的年代,皇帝都不早朝了,你逼我去读书,逼我去做官,到时候我肯定也是个贪官,你说,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呢?啊,也不,那时我更可以经常光顾了,就像刚才领我进来的那个姑娘送走的那个客人一样。如此说来,你倒是在放长线钓大鱼了,呵呵,只是到那时,你年老色衰,我也大腹便便,有何趣味可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