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番胡言乱语,把她逗笑了。我继续说,来吧,别弹什么琴唱什么曲了,那都是没文化的人干的事,他们以为这样就显得自己很有文化了。当年洪武皇帝一登基,就急于学诗作赋填词,生怕别人说他没文化,就连教坊门口,他都不放过酸文假醋的机会,说什么此地有佳山佳水,佳风佳月,更兼有佳人佳事,添千秋佳话,这幅动员全民嫖妓的对联,至今还挂在老都城的秦淮河畔呢。咱们别管那么多,咱们文化太多了,就要干点没文化的事情。我的北方话显然还不太流利,但这一点也不妨碍我把她抱起来扔到床上,好落实我们之间服务与消费的关系。我要把隔在嫖客与妓女之间那层矫情的遮羞布毫不客气地撕下来。这样,我便获得了一种玩世不恭的快感,也可以歪在那里欣赏她这个名妓的窘态。由于洪武先皇的大力提倡,我朝的色情业颇为发达。那个放牛郎的本意是想把商人腰包里的钱掏出来增加税收,但精明的商人并不中计,倒是可以公款消费的官员趋之若鹜,形成百官争嫖的繁荣局面。所以在我看来,妓院无非是另一个官场办事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喜欢故意干一些让别人不高兴的事情。比如课堂上先生正讲得起劲,我会不失时机地挤出一个屁来。先生的爱国爱民的大道理与我的奔放小屁形成的强烈反差,使得哄堂大笑,而我仍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先生怒发冲冠,看我一副无辜的样子,更是气得无以复加。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毕竟是生理现象,总不能把屁也打进文字狱吧。在国子监,不能乱说乱动,搞不好要受罚或被杀头。在一次班会课上,我故意问先生,胡惟庸案究竟是怎么回事,先生望了我一眼,严肃地说,请李生端正学习态度,不要提这些早该被忘却的事情。我想,我们真的就遗忘得这么快么?国子监闹过几次学潮,每次学潮过后,都有学生的脑袋被挂在大门口的长杆上。最近的一次,那个人是被吊死的,脑袋挂在那里,舌头拖了一尺多长。但放几个屁,不会犯政治错误。它虽含贬义,却也经常从褒义之人器官发出。屁没有阶级性,但运用得当,照样可以拿来作政治斗争的武器,为此我不得不经常到街角买几只烤白薯。先生对我的故意捣蛋很是恼火,几次威胁说要给我老爹写信,后来他还真的写了。我老爹不禁在信里大骂了我一通,但我根本不放在心上,他一个地方官,哪了解京城里的行情,他们顶多来京城当当冤大头,他每进一次京城,我就要丢一回脸。老爹说,你应该到北方去锻炼锻炼,那里是文化中心。他其实弄错了,应该让我在老家隐居。我老家是很适合隐居的。京城,只能发酵和加速我的幻灭。
没想到十娘一点也不窘迫。她轻轻推开我,说,公子在国子监,大概也是一个很不合群的人罢。我一愣,说何以见得。她说,不瞒公子,国子监的学生,我自然也见过不少,但像公子这样的人,恐怕不多。我似乎被什么触动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别人对我的赞扬,而且还是一个女人,在我生活的周围,他们对不合群的人向来是党同伐异。我不禁腼腆起来。先生说我冥顽不灵,有如厕石,其实我有一颗多么柔弱的心啊。她说,公子不知,我虽沦落风尘,可风尘之中,也不全是公子鄙薄之人,倚栏卖笑,跟引车卖浆者,同属底层人生,难道不比结党营私蝇营狗苟要光明磊落得多?她的这番话,赢得了我的尊重。我不禁放开胆子谈起我朝的官僚体制和教育来,说,我朝的大学,唯一的作用,就是使人厌学,我朝的教育,唯一的作用,就是使人愚钝。海瑞海大人死了,再没有人剥贪官的皮了,可剥皮真的解决问题么?要我看,得把那些脏东西所依附之物完全扒下来才行。
她说,公子果然是有见识的人,比那些蠢材不知高明多少,但妄议何益?个人的力量总是渺小的,蜉蝣哪撼得了大树。奴家也很讨厌那些经常把一些大词挂在嘴边的人,动辄担当啊,忧患啊,那些死谏的官僚,在我看来,简直比大贪还可恶,比泼妇还可笑。
我说,他们喜欢以道德来审判别人,以此来显示自己的道德优越感,其实他们心底的肮脏程度,自己都不甚清楚。一个不知道自己有多肮脏的人,才是“大脏”。一只梨子,既然烂了,就让它烂得快一点,彻底一点,那样,核里的新芽才会趁早冒出来。
她说,没想到,你还挺反动。
我说,若没有人反动,整个社会都按部就班,就不会有进步了。当年,洪武皇帝若是不反动,哪里会有朱家的天下?
她说,公子小点声,小心旁人听了去,这里常有朝廷的探子。
我说,对付自己的民众倒是很有一套,嘴上说广开言路,其实再闭目塞听不过。十娘不用担心,国子监的告密者肯定比你们挹翠院多得多。
她说,我与公子来饮酒吧。
我说,难道真的是“坐中若有杜十娘,斗筲之量饮千觞”吗?
她说,往日是为了浇愁,今日是为了助兴。
我说,那好,拿大杯来。
我们各自浮一大白,然后浅斟慢饮起来。但我注意到十娘有些宿酒未消,便主动为她喝了几杯。
她说,醉了又何妨?
我说,我不让娘子醉。
她忽然眼中堕泪,说,那些王孙公子,个个争相灌我,唯独公子怜我。
我说,哎呀,这不是普通平常之事么。我有些难为情起来。
她说,你这人,表面桀骜不驯,其实心底再敦厚不过。
我说,不,你不知道,其实我多么的幼稚和玩世不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