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08年第04期
栏目:中篇小说
天刚放亮,边洛就开始杀羊。他利索地放血、剥皮,去除内脏,在羊皮上把热乎乎的鲜肉剔下来,撒几把盐和一些花椒,反反复复搓揉一番,就往同样是热乎乎的翻转过来的羊肚子里填塞起来。翻转过来的羊肚子仅用清水冲洗了两遍,看上去脏兮兮的十分倒胃。姜洪说,好好的肉,你干吗往肚子里装?边洛像是没听见,只是不停地往肚子里塞着肉,很快,羊肚子就鼓了起来,看着看着就塞满了,可边洛还是不停地往里塞着。羊皮上的肉越来越少,羊肚子越鼓越大,也就十来分钟的工夫,一只四十多斤的肥羊,竟然全都被他塞进了羊肚子里。
姜洪看得目瞪口呆。
边洛笑笑,一边收拾剔净的羊骨一边用生硬的普通话说,羊有多大,它的肚子就有多大,不管是羊还是牛,它的肚子都正好能装下它身上的肉。姜洪说,那人呢,人的胃,是不是也正好可以装得下人身上的肉?边洛想了想说,人是杂食动物,按说也是可以的。姜洪说,你咋知道?边洛翻他一眼,说我没装过,但肯定可以!说完,提起锋利的藏刀,翻手转腕,咔咔嚓嚓,没两分钟,一条完整的羊脊骨就被他卸成了大小相等的十几块。姜洪的心很不舒服地跳了几跳,眼看着他把一堆血色鲜亮的羊骨头,用羊皮一卷,提起来朝自家的屋后走去,想说的话就又咽了回去。边洛是向导,又专门负责食物,他不好再说什么。而且马上就要出发了,他本能地有了突如其来的忌讳。可问题是,大家是去探险、去考察,这么热的天,什么不好带,非要带鲜羊肉,而且是这种莫名其妙的带法,没准明天到不了这个时辰就是一肚子臭肉。
羊脂泉离冰魔岭至少120公里,中间山连山岭连岭,到底有多少座山不得而知。山上,除了石羊走出的羊肠小道,没有任何道路可言。但来自澳大利亚的澳籍华人田斯先生执意要到冰魔岭去,他已经了解到,那个地方可以找到雪豹。作为专门研究雪豹的动物学家来说,在全球范围内实地考察是他最重要的工作之一。据他自己说,过去五年的时间里,他考察了从尼泊尔到巴基斯坦,从西藏到新疆的广大地区,现在之所以到祁连山考察,是因为不少搞雪豹研究的人,都忽略了祁连山雪豹的存在。他坚信,祁连山不仅有雪豹,而且数量不会太少,这次之所以要到冰魔岭,就是为了证明他的推断。而要到冰魔岭,在地图上仅有一个点的羊脂泉是距离最近,且有人烟的地方。
四个人背着沉重的行囊,走出数公里后,越过墨水河,就进了北岔沟。顺着沟里的一线溪流一直往里进,当大量的红柳出现时,四周的山崖开始陡峭起来,阴暗险恶的气氛渐渐浓郁,峭壁之上时不时的会有石块劈里啪啦掉下来,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要找的雪豹踩落的;冷不丁,肥嘟嘟的野兔从沟里的草丛中一跃而起,蹿向山坡;放眼望去,可以在山梁上看到成群的石羊,它们站在阳光里一动不动,静静观察着他们这些不速之客;而那些头顶巨大盘角的大头羊,独自站在峭崖的顶端,很像是族群的哨兵。至于鹰,从他们一进沟就一直盘旋在他们的头顶,这让姜洪很不舒服,他本能地感到,被鹰跟踪不是件好事。
动身来羊脂泉之前,他知道此行的艰辛和困难,一度相当犹豫,当听说田斯先生除了随身的匕首,任何枪弹都不带,也不准他人带时,心里更是七上八下。冰魔岭海拔5000米左右,四周山顶常年积雪,雪线附近除了雪豹,哈熊、狼随时出没,不带武器的危险可想而知。为此,他和田斯交流过,充分告诉他不带武器有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没想到田斯轻描淡写地说,没有关系,我们又不是去猎杀动物,干吗要带枪?姜洪赶紧解释,说明带枪防身的必要性。田斯严肃起来,说我野外考察二十多年了,即使是在印度的原始森林里,也没带过枪;危险当然有,但远远不到非要带枪的地步,尤其是这里,雪豹应该没有受到人类太多的伤害,因此,只要你不让它们感受到威胁,它们一般是不会主动攻击人类的。回到家,姜洪愈加犹豫,末了,还是抵挡不住探险的神秘和冰魔岭的诱惑。已经好多年了,姜洪一直想到冰魔岭看一看,那个地方的雪景、冰山,以及原始的地貌,被艺术家们传得神乎其神,都说那儿的冰雪有魔力,你只要接近了它,不仅可以感受到冰雪的呼吸,还可以接受到神秘的咒语。作为一名擅长拍摄人物和野生动物的摄影人,到冰魔岭这样的地方考察雪豹,其魅力可想而知。正因为这样,当他听说田斯先生只身前来考察雪豹的消息后,马上就找到他提出了结伴而行的要求。田斯很高兴,说好啊,有艺术家同行,是我莫大的荣幸。可田斯新招的助手李浩,对姜洪的加入颇有微词,姜洪对此很不理解,心说素不相识,彼此干的活也是井水不犯河水,这人干吗要和他过不去?但想到自己年龄毕竟大些,又弄不清人家的来路,来回二十多天,天天要在险恶环境里打交道,相互的照应肯定少不了,就全当啥都没听见。
然而,他的意识里还是有意无意多了根弦。
山沟越来越窄越来越深。
几个人谁也不说话,只是跟着田斯往里走,一口气走了两个多小时。姜洪走得浑身是汗,大概是筋骨活动开了的缘故,开始的累劲很快就过去了。累劲一过去,人就处在异常兴奋的状态里,格外的敏感和灵活。有那么几次,姜洪很想招呼大家停下来拍几张照片,他觉得他有这个责任,充分纪录下这次伟大的探险,回去以后肯定用得着。可他什么也没说。他发现田斯不但经验丰富,而且韧性十足,脚力相当棒。实际上,一进沟他就在前面带路,向导边洛由于负重过多,一直跟在最后。行进途中,谁稍稍脚下放缓,田斯就会把他落下一截儿,这当然包括姜洪。休息时,姜洪等人坐在石头上喝水、抽烟,田斯却独自一人进了灌木丛。边洛问姜洪,他干吗去了?姜洪说不知道,大概出恭去了。边洛问什么是出恭?姜洪说,就是拉屎。边洛愣了愣说,是澳大利亚语吗?李浩接过话头说,不是澳大利亚,是玉皇大帝。边洛更加不明白,眨巴着眼睛说,玉皇大帝是哪里人?姜洪赶紧说是中国人。他真害怕李浩又胡说八道,边洛从小在山里长大,是个十分憨直的人,他不想让这样的人受到伤害。还好,就在这时,田斯从灌木丛里钻了出来,招呼大家跟他走。
姜洪见边洛还想打问什么的样子,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把他的一个小包提起来,挎到自己肩上,也好替他分担点重量。没想到边洛不但不领情,反而很不高兴地说,你为啥拿我的东西?我又不是女人!你喜欢讨好人,应该带个女人来!
姜洪被弄得哭笑不得。
实际上,他是可以带女人来的。
姜洪想起穆穆送他的那个夜晚,当时的月亮挺圆,银色的月光透过窗帘把屋里的角角落落都照亮了,气氛相当浪漫,是那种很久都没有过的味儿,两人在一个被窝里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几乎到天亮,后来他困得实在不行了,她却精神十足,非要破一破男人进山前不能和女人做爱的迷信。他自然乐得服从。可一动真的,她又退缩害怕了,说还是算了吧,民间的邪说有时候硬是邪得很,要是一不小心真的触动了哪路大仙,后悔可就来不及了。说时迟那时快,早就被欲火煨得五脏膨胀的姜洪,恨不能一泻千里,哪里还有什么忌讳,生命惟一的知觉,就剩下了销魂的存在和存在的逍遥……第二天一早,穆穆突然改变主意,非要跟他一块进山,弄得他好说歹说眼看要崩了,才勉强劝住。
想到这,姜洪便很想和穆穆打个电话什么的,哪怕跟她说一句话,听听她的声音就成。可没想到,当他向李浩要卫星电话时,遭到了拒绝。李浩很不客气地说,这么高的山,这么深的沟,哪来的信号?姜洪的心猛然一紧,心说这人怎么这么牙碜,我怎么得罪他了?越想越来气,突如其来的心火就蹿了出来,说有没有信号,你不看怎么知道?李浩头也不回地说,这还要看吗?姜洪立马就不能控制了,说我还就看定了!李浩冷冷一笑,说好啊,有本事你就试试。两人虎视眈眈,一副眼看就要动手的样子。田斯黑着脸低哑着嗓子说话了,李浩,你把电话给他!紧接着又对姜洪说,如果非要打这个电话,请你爬到山上去打,这座山上去下来起码两个小时,我们在这里等你。
李浩冷冷一笑,从包里掏出了电话。
姜洪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