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龙虎山异常肃杀——泸溪干了,茅草枯了,林子成了灰色,竹子失去神采,人头攒动的场面没了,道教音乐的演出停了,呼啸而过的汽车扬起一路烟尘,正一观的道士百无聊赖地打扫着落叶,仙水岩隐约可望乌黯黯的悬棺,农家乐的主人正在宰杀一只乌骨鸡,一群乌骨鸡麻木地看着同伴被扯下来的鸡毛……四季易时,繁华散尽,衰芦逆风,丹霞披黑,山水无语,龙虎遁形。
我像一粒沙子,一粒被北风吹得上下翻飞的沙粒,终于,被吹进了一片小小的竹林。透过竹子间的缝隙,竹林外那千百座丹霞山岩,被我的目光撕裂成无数的线条和碎片。我慢慢地从颓废与萧瑟之中走了出来,从恍惚与失望之中走了出来。我忽然想,生命的本质或许就是灰色与萧瑟的,绿色和葱郁只不过是生命的过程,是生命底色之上虚拟的繁荣,最终,一切都将消隐,所有的色彩都将褪去,变成死灰色,所有的一切都将归于尘土,又以另一种形式出现。我忽然觉得自己是多么可笑,比那些到龙虎山问道的人还可笑——问什么道嘛?春天来,道是碧绿的;夏天来,道是火红的;秋天来,道是沉重的;冬天来,道已非道,道已无名,道已无可名。
对,道是什么,已无需问。道是现在,道是过往,道是永恒,道就是本心。道就是刚刚吹过的这阵山风,道就是迎风摇曳的那支芦花,道就是悬棺里躺着的那堆残骸,道就是刚刚宰杀的那只乌骨鸡和一地鸡毛,道就是我心里刚刚生起就被压下、刚被压下又重新扬起的那些意念,那些美好抑或邪恶的意念……
呼喊吃饭的吆喝声中断了我的神游。还是回归当下吧!那只承载着道的乌骨鸡应该煮熟了吧!我这么想着,想着,就走出了竹林,走向农家乐,我脚下踩过那一地鸡毛,心里想着那一盆鸡汤,我觉得,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凶手,而道,就握在我这个凶手的手里。我猛然想起吃素的母亲,我忽然知道她为什么选择吃素了,难道母亲早就悟透这道了吗?
我又退了回来,我退回竹林,我给母亲打电话,我问母亲:“你为什么吃素啊?”母亲说:“以前跟你讲过的,不想杀生啊!”
不想杀生!是的,母亲曾经多次说过,她吃斋,是因为不想杀生,我还逗她:“佛说,一碗水里都有四万八千条虫,生命无处不在,你又怎么能做到不杀生呢?你喝掉一碗水,就杀死了四万八千条生命。”记得当时,母亲无法反驳我,只是说:“那些生命我们看不到,也不知道,但是,牛羊狗鸡鹅鸭这些活蹦乱跳的活物,怎么忍心杀死它们呢?”当时只觉得,母亲的想法跟2500年前那个齐宣王的想法是一样的——君子对于禽兽,看到它们活蹦欢跳,就不忍心看见它们死去,听到它们哀叫悲鸣,就不忍心吃它们的肉。正因为这样,君子才要把厨房安在离自己较远的地方,这就是“君子远庖厨”的由来。当然,一直有人评说,“君子远庖厨”是一种伪善,我以前也是这样认为的,但是今天,这话从我朴实得不能再朴实、善良得不能再善良的母亲嘴里说出来,那肯定就不是伪善了。
忽然明白了,修道也好,求佛也好,吃斋也好,杀生也好,是与非,对与错,全在当事者的内心,你或许会因为踩死一只看得见的蚂蚁而忏悔半天,但你也可以一口喝下含有四万八千条虫的一碗水而没有丝毫感觉。
母亲问我在哪里,问我怎么忽然间问起这个了。我说:“在龙虎山,一个全省的会议放在龙虎山召开。”听说我在龙虎山,母亲可来劲了:“在龙虎山啊?那里有张天师呢,画符辟邪,捉鬼镇妖,可厉害了!你去求个符回来吧,贴在门上保平安!”我打断母亲的话:“我的老嬷,你说什么呢,以为我来旅游的啊?这是在开会,好不好,别嚷嚷了,好好念你的经文,我明天下午回52栋,再好好跟你讲讲龙虎山的故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