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星火·中短篇小说》2013年第04期
栏目:重磅中篇
咋还不死!这是我的奶奶面对爷爷的时候惯常使用的一句口头禅。说这句话的时候,爷爷就像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侧脸冲着奶奶微微一笑,用袖子擦一把鼻涕,扭头说,就死了,就死了。然后不管不顾伸手向奶奶要馍馍吃,他傻傻的表情甚至比我四岁时的样子还要憨厚。奶奶肯定是不轻易给他馍馍吃的。她坐在上房廊檐的蒲团上,用拐棍敲打爷爷的手腕。打第一下的时候,爷爷还不知道躲闪,奶奶也知道爷爷不会躲闪,所以她的力道不轻不重。爷爷的手腕在碰到拐棍的时候只是略微缩一下,然后嘿嘿嘿地笑笑,接着再次伸手出去。奶奶再打,他便知道躲闪了,可也只是稍纵即逝,瞬间便又伸出来。如此再三,奶奶只好叹口气说不知饥饱的东西。
奶奶慢腾腾半趴着站起来,费好大的劲才渐渐展开腰身,身子总是先晃一晃,才借助拐棍站稳。只等她跨过上房的门槛,爷爷就又嘿嘿嘿地笑起来。接下来的情节我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得到——奶奶跪上炕沿,努力伸直手臂,从头顶房梁上取下放馍馍的篮子。奶奶此时就像虔诚的教徒,她扒拉扒拉几下,选出最小最硬的一块。然后再把篮子放回原处,才又蹒跚着反身出来,在廊檐上隔着一点距离递给爷爷。爷爷的手只是一伸一缩,半块馍馍就已经到了嘴边。他咬一口,一边吃着,一边还念念有词。因为发音和馍馍的含混,我始终都听不懂爷爷在说什么。倒是奶奶在爷爷转身走的时候才向我解释,但她的解释在外人看来就像是自言自语,因为她说这话的时候根本不看我,而我有时候又距离她很远,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奶奶在向我说话,待我凑近去听,她却已经说完了,重新眯着眼睛,晒她的太阳。
在我看来,奶奶总是自言自语,比如,她会在每次给爷爷馍馍后,反复说老不死的,不知道饥饱,等吃多了,就拉在裤子里,还要我收拾;就是不能给得多,也不能给软些的,不然他就吃得又快又多。末了,就还是那句老话,咋还不死!
我一直不能肯定爷爷是不是真疯了,因为他面对我的时候,还是以前慈眉善目的样子。他会从兜里掏出一颗变形了的糖来,尽管他的手一直很脏,脸也很脏,胡子乱乱的,上面还残留着一串口水或是鼻涕,有时还能看见刚刚吃过饭的痕迹。衣服就更不用说了,新衣服穿在身上超不过几分钟就会沾满泥土。他的口袋里和糖果一起掏出来递给我的往往还夹杂着石头和柴草。他还会摸着我的头嘿嘿发笑,甚至还试图要把我抱起来或者蹲下来让我爬到他的背上去。但这时,母亲就会从西厢房里冲到门口,撩起门帘,大声呵斥我,给我狠狠的脸色。她仅仅是喊一声我的名字,再不多说一句话,我就从她的严厉里悄悄离开爷爷。爷爷也就再次嘿嘿地笑笑,不理会走了,背搭着手,一瘸一拐。看着爷爷走远,我就想哭,我也不知道是因为我感到爷爷可怜还是我受了委屈,总有眼泪涌至眼角,而我始终不让它流下来。
其实,爷爷走远后,留在我眼底的并不是他拖在地上的长长的影子。我之所以说他是走远了,是因为他的鞋子永远都发着吧嗒吧嗒的声音,和他抽烟时的声音一模一样,像是从来都没有把鞋子系好过。这种响亮的声音即使隔着几堵墙也能清晰地传到人的耳朵里。所以每当鞋子响起的时候,就连邻居家的三岁孩子也能分辨出是爷爷来了,就喊着疯爷爷,疯爷爷,撒腿跑开了。而较大些的孩子,则成群结队地跟在爷爷后面,喊着疯子,有些胆大的还喜欢用小石子或是土块打爷爷的后背。起先爷爷是感觉不到疼的,他的感觉总是很迟钝。或许是他觉得有孩子跟在后面起哄很烦人的时候,才转过身来,怜爱地看着孩子们,那些家伙就纷纷跑散了。而当爷爷继续前行的时候,他们又一窝蜂似的赶上来,继续他们的恶作剧,这也是我不喜欢和我一样大的孩子一起玩的多种原因之一吧。
我只能看到那堵白墙,惨白惨白的阳光落在上面,和母亲发怒时的脸色一样,令人望而生畏。我不大明白这墙怎么会如此的白,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大约应该是母亲的功劳——她也许是一年要粉刷一次吧。按理说,在家境衰落之后,母亲一个人承担了这个家庭的重担,可她怎么还有这份闲情呢?
我的目光总是在爷爷的身影消失了后,最先看到墙的。很多时候我能看到我的影子在墙上放大,像一个失去犄角的怪兽,应该是一个瘦小的怪兽。好几次我都想到要在墙上摸一摸我的影子,甚至想把它从墙上移开,或者搬下来仔细看看是否和怪兽有些牵连,但我却怕真要被我拿下来了,却不是怪兽的样子反倒会令人失望。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有如此奇怪的想法,也许是因为我想把自己变得凶狠一些吧。
墙上还有西厢房的一角倒影以及门口垂柳的枝条浮动着,而我的影子并不完整,它往往只是半个脑袋或只剩下身子,因为垂柳或者从西厢房里出来的母亲都会使我的脑袋模糊或者消失。
这时我听到了奶奶的絮絮叨叨,或者是她冲着我的自言自语,我根本不理会这些,因为她也没有理会我。我只是被她的声音打断了思考。我慢慢把目光从白墙上挪开,看一眼牛圈,牛早已在爷爷疯了之后被母亲卖了,她说她连人都养活不了,更不用说是牛了。而我担心的是牛圈的房顶上有一根木头断了,房屋的重量就在那个豁口里往下挤,一些泥土已经在那儿聚起来一个大包,随时都有掉下来伤人的危险。同时我总是很担心爷爷,他会不会因为他的迟钝受伤呢?
和牛圈相连的是母亲父亲和我们姐弟三个一起安身的西厢房。我的目光只能在西厢房门口停留一刹那,因为那里有我最不愿见到的东西,有时只是母亲的一个眼神就能刺痛我的神经。所以我很快就再次看到奶奶了,她还是半闭着眼睛晒太阳,眉头蹙成一团。我觉得奶奶已经快要死了,她看起来连眨眼的力气都没有,她的呼吸很奇特,吸气的时候很平静,而呼出的时候则要努力地吐气,嘴皮总是一伸一缩,在我看来要不是她的嘴皮在动,说不定我真认为她死了。
东厢房里住着姑姑。漂亮的姑姑在爷爷没疯的时候是家里的公主,所以她脾气很大,对自己的事情有着绝对的控制权。我爱去姑姑的房里坐,看她的书以及别人写给她的情书,也喜欢看她穿着打扮。可姑姑好像不大喜欢我,她总是在我还不想离开的时候撵我出来。我觉得姑姑撵我的样子就像是斗牛一样,等我出来了,她会毫不留情地关上门,还在里面唱歌。我就坐在门口听她的动静,我喜欢她房子里花露水的味道。
最后我还是看到了墙,白的墙像死人的脸。奶奶在我身后说七岁八岁,惹得猪嫌狗不爱。她是在说我呢,那年我刚好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