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岁那年,真正能记住的事儿还真像奶奶说的那样并不很多。等我上了中学,读了一篇宋人的文章,大约是说有一个叫方仲永的孩子,很小的时候就能吟诗作赋,众人以为神童,于是他的父亲就经常带着他去见达官显贵,让他作诗以赚取些蝇头小利。可后来,他却变得和平常人家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了。那个叫王安石的作者或许只是要说一下对于孩子的教育,后天的培养至关重要,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在几千年后,我却感觉到他仿佛是在写我。而我压根就不会和他有任何意义上的心灵相通。
我发现我和方仲永的境况有些相似。我就在好几个晚自习上独自一个人躲在教室后排的空桌子上自行检讨。在我多方搜集证据的努力下,我终于弄懂了我之所以成为方仲永的两个主要方面:一是父亲的失职;二是与一起行为事故有关。
我搜集的证据大多来自奶奶的口述,主要是一些能证明我小时候和仲永一样聪慧的事实,至少是不怎么笨的一些素材。为了证明我幼时异于常人,我下了很大的决心,费劲讨好母亲并征得她的同意搬到上房和奶奶同住。母亲当时的眼神就像一道俗话所讲的闪电,犀利得让我越加感到陌生。但她的眼神里并没有太多的严厉,夹杂了惊讶和失笑的复杂成分。因为在她看来,我主动要和奶奶住在一起无异于石破天惊。她常常说我在刚刚学步的时候就每每在深夜醒来哭闹着要回到她的身边,及至长大了些,又开始嫌弃爷爷身上的臭味,从不想和奶奶住在一起的,现在是怎么了?她还破例很和蔼地摸了摸我的头,艰难地点头同意了。我知道母亲会同意我的建议的,因为她不喜欢我;而且西厢房里人口密集,晚上睡觉,五个人躺下去,连一只老鼠都休想伸足进来,她也希望有人能出去以缓解燃眉之急,而我则是最好的人选。
事实上,我也尝试着问过母亲关于我小时候的一些事,而她却总以很累没有那份闲心为由拒绝了,也许还和我的表达不清有关吧。
奶奶显然对我的问题很感兴趣,睡觉的时候他就把爷爷赶到炕的边沿。爷爷裸身睡在竹席上,被子上的棉花四处开花,他总是忘了把被子盖好而光出半个身子露在外面,但他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冷。奶奶在睡前先是从自己的嫁妆柜子上取下干净的铺盖,仔细把靠近窗子的半个炕扫上至少两遍,然后慢慢铺好,把四个角上特意捋捋,再压压,让我睡在内侧。我们睡下了,明显能感到我们比爷爷高出几寸,只要略微欠身,我就能看见爷爷露出的后背或是屁股。而奶奶则在还没睡着之前,总忘不了给爷爷盖好被子。爷爷就像个孩子,睡觉时喜欢翻腾,奶奶说,看看,又吃多了。
灭了灯,奶奶就开始说我小时候的事。我睁大眼睛听着,我看不见奶奶的脸,不知她的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但我能从她的语气里听出她还是喜欢五岁以前的我。
奶奶说我的聪慧在三岁时就已经显现出来了,那时候一家人都围着我转。而我异于常人的表现主要是我能跟着爷爷的二胡音调唱出完整的一段《周仁回府》,即使不大流畅,倒也字正腔圆,还能说上几句纯正的秦腔对白。奶奶说到这里还拿出村里的驼子老六作比较,别看老六五十多岁的人了,到现在还说不好一句对白,一张口就是要馍馍的腔调。我就此也惊叹我当时的非比寻常,因为我听过老六唱戏,他还是村里剧团的演员,还真不能说他的好。
奶奶就我唱戏的事足足说了两个晚上,就像是在讲一个传奇,连我都惊讶这个三岁能唱戏的孩子,而奶奶总是在半中间里强调:这就是你哩!至于奶奶讲的其他事我也没有在意,我只是在想,现在我能不能唱出完整的一段戏来。我在奶奶的声音里追忆我心底那个遥远的音调和戏词,我一句一句地默默尝试,在奶奶将要把这一段故事讲完的时候,我长出一口气,我发现我还能唱好那段戏,可能要比三岁的时候唱得好听很多。可我再也没有唱过,好像那是在心里封存了的一罐秘密,再也不能拿出来了,因为我不想拿出来。
或者是我连话都不想说的倔强误导了家人对我的看法,他们才在我五岁以后坚持认定我的脑子出了问题而嫌弃我的吧!
奶奶说我之所以变成今天的木讷,完全是一次与牛有关的事故造成的。我小时喜欢骑着牛和父亲一起去村前的小溪给牛饮水。可在我五岁那年冬天的一个傍晚,我骑着牛走一段陡坡路的时候,牛突然撒腿狂奔,把正在牛背上吃苹果的我摔下来。关键的是在我下落的一瞬间,牛一蹄子踢到了我的裤裆里,我落在地上的时候就昏厥过去了,经过爷爷的抢救才缓过气来,可下身肿大了很长一段时间,爷爷怀疑说下身被踢坏了。当然我的下身是否被踢坏了,在我五岁的时候还不能得到验证,问题是自那以后我就变了样,一夜之间木讷了,甚至有些痴呆的迹象,不爱说话,差点就成了哑巴。爷爷也弄不明白我怎么就不说话了,他说,按理被踢坏下身和说话无关啊!在他的长期观察之后,他认为我是被吓坏了,脑子出了问题。
我当然还能清晰记得五岁时的那次事故,至于不大说话似乎也和事故有关,但至于变成二傻的说法则完全是谣言,我相信我还保留着幼时的聪慧。我只是不想说话,不想做一些在大人眼中普通的事而已,为何他们就说我是痴傻?
当然,我并不能和大人相抗衡,大人远比我知道得多,要不奶奶为何总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呢!所以我在做了思想挣扎之后相信了母亲和奶奶的话:我是大不如前了。至于父亲失职的事并不能全怪父亲,因为他并没有担负任何责任,换句话说,父亲压根就不知道什么是责任。
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嫁给父亲。按照而今的现实,像父亲这样的人,注定是要打一辈子光棍的。先不说父亲的无能导致他拿不出来足够的彩礼,单就感情上的一贫如洗他也没有能让母亲爱他的理由。所以我常常为母亲鸣不平,尽管她是那样不喜欢我。
母亲说结婚之前她根本就没有见过父亲,而她的父亲则完全是感恩于爷爷才答应把她许给父亲的。因为爷爷只说父亲是个榆木疙瘩,三棒子打不出一声冷屁,而姥爷却说这样的男人最可靠,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姥爷的推断是正确的,父亲从没有给母亲惹过麻烦。母亲还说她当时也是被爷爷蒙蔽了。
父亲是个不会说话的人,也许正是因为我的木讷和父亲有些相像,母亲才不喜欢我的吧。而我知道父亲不会说话和我的木讷是两回事。用现在流行的话说父亲,只能用弱智一词来表达,他存在着智力上的不足,这是个让全家人都忌讳的字眼。在父亲渐渐长大的过程中,他面对社会时的力不从心爷爷奶奶早就发现了,但他们都不愿相信这个事实。尤其是爷爷,他觉得以他的智商根本不会生出低能的儿子,说不上聪明,最起码也能和常人一样。可造化弄人,父亲偏偏就连常人也不如,爷爷后来总是怀疑奶奶在怀有父亲的时候吃过什么药。但痛心归痛心,父亲日渐强壮起来的四肢和萎缩的智力还是照常随着日子延伸,并没有因为他们的不愿面对而有所改变,及至长到二十岁的时候,他就变成了典型的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异人。
父亲因而成了方圆几个村子的头面人物,大家都拿他说事,以此为乐,就像调戏一条狗一样,人们在互相对骂的时候总说你笨得和三喜一样!三喜是父亲的小名。他们见了父亲就会把吸了一半的烟卷厌恶地塞进父亲的嘴里,然后看着他哈哈大笑。当然这也与父亲逢人便要烟抽有关,即使人家不给,他也会毫无脸色的把脏兮兮的手伸到人家嘴边讨要。有善良的人看着他可怜,也就摇摇头给他了事。而有些心狠的人则免不了调戏一番,他们一边吸着烟卷,一边惹逗父亲撵着他要。父亲行动并不灵敏,他的鞋一直当拖鞋使,因为走路不大矫健,所以常常会被坑坑洼洼的路面或者石头绊倒。但他却不泄气,爬起来一边擦着嘴角的泥土,连身上也顾不上拍打,就又跟着人家要。直到人家把烟卷吸得只剩烟蒂的时候才给他,他也不管不顾,还是要吸上几口,等烧到了手才甩掉。有的人更恶,把烟卷扔在地上,用脚踩上一次,再让父亲捡起来,而父亲也照样捡起来,还腆着脸要人家点燃了再吸。所以我怀疑父亲根本就没有烟瘾,他只是看着人家吸烟,他也就吸烟,他都不知道吸烟于他有什么意义,只是要吸而已。
爷爷奶奶为了阻止父亲丢人现眼,作了大量的努力。爷爷会备好足够父亲抽的烟叶,奶奶则盘着腿训斥父亲,让他不要跟人家要。而父亲在爷爷奶奶面前循规蹈矩地点头允诺,待出了门又我行我素,一反常态。他还跟人说爷爷的烟叶不得劲,是哄人的。爷爷后来就不断地和村里欺负父亲的人作斗争,甚至打架,所以很多人都恨爷爷,背地里咒他,说他是前世里亏了先人。
爷爷为了让父亲躲开村子,就利用关系让父亲去市上的地质队当工人。我一直在假想,倘若父亲能在地质队坚持下来的话,那我们家现在定会是另一番天地。他肯定是个没本事的人,也肯定做不了什么大事,但最起码能领着几千块的工资惹人眼馋。而事实上父亲没有像爷爷期待的那样光耀门楣,他在工地还不到三个月的时候,一天晚上偷偷跑回了家。半夜敲门的父亲惹恼了爷爷,爷爷把他拴在门口的椿树上,用鞭子抽了不下一百次。奶奶发疯似的拉扯爷爷,最后他们心力交瘁抱头痛哭,哭声在夜晚的村子上空回旋,凄凉而又绝望。
事后有好事者用一支旱烟卷,哄着父亲说出了真相。父亲边抽烟边说,我想我妈的奶水了,就回来了。这句话因而成了我们姐弟三个童年的阴影,所有人都学说这句话。
母亲过门后,父亲变得异常兴奋,人也变得勤快了不少。一度家里的所有劳动都是他做的,母亲说这也是父亲对这个家唯一的贡献。可父亲的本性还是促使他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他会在一手接过别人的烟卷的时候,津津有味地讲述他和母亲之间的事,抱怨说母亲生气了不让他碰她,她总是压在他的身上,还使劲叫唤等等,这些话显然伤了母亲的心,使她在村里抬不起头。因而母亲总会无缘无故地打父亲,及至在后来就真不让他碰她的身子了。
所以父亲压根就没有为我负过任何责任。除了我小时候他经常背着我之外,我对他完全是陌生的。有时候我也为他的不争气而迁怒于他,甚至和着母亲踢他几脚。我想我在母亲眼中变得迟钝也许与我在表面上和父亲有些相似有关吧。
我还是要承认,我在大人们的眼中变成了和父亲一样的人,那根本就不是我的本意。只是我不愿意和欺负爷爷父亲的人打交道,而且以我微薄的力量是不足以和任何人对抗的。再加上母亲无缘无故对我的体罚,使我的童年充满了暴力和悲情。我只能选择沉默,在受了委屈的时候独自一个人偷偷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