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黄河》2012年第05期
栏目:纪实文学
小时候我经常登上老家屋后那道迤逦的山岗,假如这是一个霞光明丽的早晨,或者阵雨初歇的傍晚,就会看见在仿佛水洗过的天空底下有一条波浪滔滔的大河,大河那边有蜿蜒的长堤、参差不齐的树木、隐隐约约的房舍和冉冉袅袅的炊烟。
那就是百里洲。
百里洲,一个像星星一样遥远和梦一般神秘的名字。
我的老家叫拾宝山。打我记事起就听老人们说,百里洲富啊!别说种庄稼,就是随便插根树棍就能长出青枝绿叶!这样的富饶之地男人们是不用操心找媳妇的,只要你亮出百里洲的名头,马上就会有一大群姑娘跟在你身后,就像现在的老板或者款爷。至于百里洲的姑娘们就更不用说,百里洲三个字令她们身价倍增,那可都是香饽饽呵!百里洲的女子是没有谁愿意嫁到洲外去的。你想啊,一个女子生在这样的地方,怎么会轻易嫁到洲外去呢?像我老家拾宝山,被百里洲人称作后乡,一个“后”字带着多少轻蔑或轻视?而后乡的姑娘们呢,都纷纷攘攘想在百里洲寻个婆家哩!别处我不敢说,在拾宝山,或者笋子沟、檀树溪,哪一家的姑娘如果嫁到了百里洲,就好像古时候的女子选进了宫里一样,好长时间里都将被左邻右舍羡慕着。
谁想得到呢,这种幸福和荣誉竟落到了我表姐头上。
不过认真想来我表姐也该嫁到百里洲。首先是表姐漂亮,表姐实在太漂亮啦!即使现在,那饱经沧桑的脸盘仍然依稀可见当年风姿绰约的影子。其次就是,漂亮的表姐多才多艺。那会儿有一出戏叫《苦人泪》,表姐在《苦人泪》里演主角。那是20世纪60年代末,文化大革命正在轰轰烈烈进行,举国上下大搞阶级教育,而《苦人泪》则是阶级教育的最好教材。《苦人泪》讲的是一个贫苦女子在万恶旧社会的悲惨遭遇,具体情节我已记不大清楚了,能清楚记得的是演出时的盛况:苍茫的夜色里高挂着几盏气灯,由几张方桌凑成的舞台耸立在学校操场中央,夜风吹来,舞台四周的帷幕呼啦作响,人们从十里八乡携老扶幼而来,偌大的操场上黑压压一片人头。演出开始了,二胡一响,全场静极,连吃奶的娃儿都屏住呼吸。在我的记忆里,表姐不仅唱得好,演得也好,任你是钢铁汉子也禁不住表姐肝肠寸断的歌吟和哀诉,满场人都哭。
我当然也哭。那些日子表姐演到哪儿我跟到哪儿,表姐在台上演我在台下哭,我是表姐最忠实的观众。
试想,我这样一位表姐不嫁百里洲那成什么体统呢?
表姐出嫁时已经二十二岁了。那是冬天,先是一场雪,接着雪化了。雪后的阳光像缎子一样铺满大地。因为是出嫁百里洲,我的姑妈倾尽全力为表姐打了全套嫁妆。不能让富庶的百里洲人小瞧了我们后乡,姑妈说。
我自然是送亲队伍里的一员。现在想来我的心里一定跟出嫁的表姐一样装满了甜蜜。在充满喜庆的锁呐声中我们走下渡船,爬上江堤,眼前倏忽出现一望无际的冬麦。呵,多好的地方,平平展展的田畴,油亮油亮的土地,就连空气中都似乎飘荡着幸福的气息,而我的表姐从此就要在这儿开始她的生活啦!她要在这里劳作,在这里歌唱,在这里恩爱,在这里生育……尽管这儿不是城市,可乡村怎么啦?对于像表姐这样的农家女子,只要出门不爬坡,下田不脱鞋,缸里有米,灶后有柴,她这一辈子就满足了。何况她的婆家个个身强力壮,全是种庄稼的好手。而她的男人,也就是我的表姐夫,还有着享誉四方的木匠手艺。
可以说,在整个送亲的行列里,没有人怀疑表姐将在未来的日子里会离开百里洲,而且离开得那么决绝。包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