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洲最早的记录见于一本名叫《诗经》的诗集。大凡读过几天书的人对这本诗集都不会陌生,但读过几天书不一定知道这本诗集里有一首诗叫《江有汜》:
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
江有渚,之子归,不我与。不我与,其后也处。
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
显然这是一首情歌,是一位痴心女子被负心男人抛弃后的哀吟和追诉。据专家考证,这个哀婉的爱情故事就发生在百里洲上。你想啊,《江有汜》出自《诗经·召南》,《召南》即南方俚曲。远在《诗经》时代的南国大抵就是今天的江汉流域。按照《江有汜》描绘的地理环境:什么江水分流呀,江中有洲呀,江水分开又汇合呀,岂不就是枝江和枝江的水洲么?
北魏年间出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叫郦道元,在《水经注》中也提到了枝江之洲,他说:“江沱枝分,东入大江,县治洲上。”连县城都设在洲上了,可见当时的江洲规模已非同一般。
到了清同治五年,查子庚重修《枝江县志》,熊文澜们非常负责地为今人描绘了一张枝江地舆图。在那张枝江地舆图上,百里洲就像一艘巍峨的大船赫然挺立在大江之上。
岂止是一艘大船呢?在同治五年的地舆图上,除百里洲老洲外,还有扁洲、霸洲、新洲、芦洲、羊角洲、苦草洲、澌洋洲等无数小洲。这些大小不一的沙洲就像一群小船紧傍在大船周围,组成一支庞大的船队。只是在同治五年后的一百多年时间里,随着河道北移加快,那些星罗棋布的小沙洲才与百里老洲连成了一体。
有人说,百里洲诞生在万里长江之上是她的福气,这话一点不假。
万里长江冲出逼仄的三峡,经宜昌,过虎牙,出洋溪,顿时天高地阔,湍急的江水为之一变,宛如一位仪态万方的大家闺秀款步东来。尤其涨水季节,带有大量腐植质的泥沙在这里沉淀、淤积,年复一年月复一月,使得沙洲土壤肥厚,质地松软。假如你一双赤脚在洲地上行走,那滋味就像踏着五彩祥云;如果你走累了躺下来憩息,那份柔和与温馨无异于被情人搂进怀抱。
整个百里洲绕洲大堤七十七公里,总面积二百一十二平方公里,其中耕地面积按最新统计十七万六千亩。耕地面积占国土面积比例之高,在枝江甚至在宜昌首屈一指。
百里洲人烟稠密。也按最新统计,百里洲上老老少少共计九万一千人,其中农业人口八万六千零三十人。其农村人口密度之大,同样在枝江甚至在宜昌名列前茅。
富饶的洲地,有限的面积,高密度的人口,一切都决定着土地的金贵。
早年的垦荒已无据可考了。现有的记载是十九世纪末叶一个叫方兴顺的财主围滩造田。那会儿大江已经北移,使得南河空出大片滩涂,势力强大的土财主方兴顺便在滩涂上筑堤造坝,一个冬春就新增土地六百余亩。
其他财主们看着眼红了,他方兴顺能筑堤造院,我们凭什么不能?他方兴顺有钱我们也有钱,他方兴顺有势我们也有势。既然官府不究,于是围滩造田者蜂拥而至。从十九世纪末叶直到二十世纪初年,百里洲头围绕地界年年争斗不止,一次次血洒江滩,一次次尸横荒野。
可无论怎样斗来斗去,所增之地全都归了大户人家,一代一代贫苦农民只能租种大户们的土地,这一点与其他地方毫无二致。不同的是,在百里洲,拥有一定田亩的大户与土地全无的赤贫一样众多。据解放初最早登上百里洲的武装工作队员李述逯老人向我介绍,他们曾下榻过一个名叫龚家潭的村子,挨家挨户吃派饭,一连吃了十九家,十九家派饭都是乞讨来的。
百里洲上有个名叫杨家河的小村落,居然有四十七个地主。四十七个地主几乎瓜分了杨家河的全部土地。为首的杨盛川,人称“坐山虎”,有上等好地两百余亩,常年雇工十多人,农忙时多达三十余人。
八亩滩,百里洲东北角一处滩涂,八千余亩良田,张家大财主占了三分之二,余下的三分之一尽被贲、阮两家财主瓜分。
那会儿在百里洲,有田不仅意味着有钱,还意味着有势。谁拥有土地最多,谁就威风显赫。所以,大户之间为争夺土地不惜大打出手,大户掠夺小户的田地更是不择手段血泪斑斑。
没有土地或者土地甚少的贫雇农们只能沦为地主的佃户。而佃户呢,好当吗?不好当的,至少民国末年不好当。民国末年的地租一般一亩一石。那会儿还不兴科学种田,也不兴什么农药化肥,每亩一般可收谷两石,一石也就差不多是总产量的一半。如果遇上年景不好,比如天旱,比如水涝,比如虫灾,那就远不是总产量的一半了,但一石租谷是无论如何少不了的。交过地租佃户们的事情并不算完,你还得帮工,还得按照规矩给地主家干各种零活,而且随叫随到,否则就要夺佃,取消你当佃户的资格。此外还有庄钱,也就是押金。租地主家地那是要交押金的,多少没有限制,地主们可以随意增加。要命的是民国末年通货膨胀,今年的庄钱明明可买一百石谷子,到了明年也许就值八十石甚至七十石了。接下来还有虚田实租、大秤大斗、献新米新鸡、办收租酒、辞年、红白喜事上“情”……其剥削名目之繁,不一而足。
民国三十六年,湖北省政府借鉴中共经验,颁布《农地减租实施办法》,规定“本省各县、市农地地租不得超过农产正产物三分之一”。枝江县政府将《减租办法》原文照转。可谁执行呢?没人执行。因为县以下乡保甲的掌权人物多是大小地主,地主怎么会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他们在《减租办法》上批写:“查本地旧例,向系每亩收谷三石,取租一石,适与前颁法令相合……”
一九四九年七月十八日,百里洲解放。
“解放”一词是对大多数穷苦人而言。共产党与旧政权的最大区别在于,共产党是大多数人的党,是为大多数人谋利益的党。共产党人的理想是要让大多数穷苦人过上好日子。
大多数穷苦人过上好日子就意味着少数富人的日子不好过。
一九五〇年,也就是新政权诞生的第一年,中央人民政府就拿少数富人开刀了,先是减租减息,接下来土地改革。波澜壮阔的土地改革运动至一九五二年六月结束。百里洲的穷苦人分得多少土地我不知道,在枝江,十三万无地或者少地农民分得土地二十六万余亩,使得贫雇农人均占有土地从土改前的七分地上升至二点六亩,是土改前的二点五倍。此外,还从地主富农手中分得六万余间房舍,以及近二十万公斤粮食和其它财物。
当少数地主富农咬牙切齿或者向隅而泣时,所有的贫雇农则喜笑颜开心花怒放。到处是飘扬的红旗,到处是嘹亮的欢歌,家家户户神龛里贴着领袖画像,而神龛两旁的对联则一律大书着:“共产党恩情比天高,社会主义幸福万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