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盛放时节,儒州市迎来了令许多人欢欣鼓舞的政治节日——村委会换届选举。选举三年一次,对许多农村人而言,就像过了一回年。选举前夕,各村选举气氛格外浓烈,旧的政治格局即将打破,新的政治格局尚未形成。广大农民群众擦亮眼睛,准备投上庄严一票,选出自己心目中的致富带头人,好早日奔小康。可是,在许多村子,老的村委会主任想谋求连任,新的候选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势在必得。双方各执己“见”(所谓政见),四处承诺,八方游说,目的只有一个:战胜对手,掌握权力。这本也无可厚非,民主嘛,竞选嘛,美国不就这么搞的吗?可是,怕就怕当事人不用正常手段,利用武力恐吓对方,拿金钱使唤选民,民主就变味了,馊了。
儒州市下湾镇河湾村的选举就是一例,热闹极了。
河湾村现任支书跟村主任不和,想借换届把村主任“弄掉”,推选了本家一名堂侄做候选人。这位“堂侄”还行,算近几年村里新冒出来的致富能人——一名民营房地产企业家,符合上边儿的精神。镇里说了,连自己都不会致富,怎么带领大家共同富裕?听上去也好像有点儿道理。大选前夕,双方纷纷出招儿:请选民吃饭,往选民家里送东西。你送一桶油,我就送十斤猪排骨;你请小馆子撮一顿,我就请大饭店开开眼。弄得村民们特不好意思。开始还只是稳固自己的支持者,争取中立者,后来连对手的支持者也不放过。意思明确得很:支持我的别倒戈,中立的投我一票,反对我的停止反对至少保持中立,千方百计瓦解对方。有一位生性老实的村民翟宽,本打算投新的候选人一票,可是现任村主任来了,说了一些关怀的话,又撂下一袋白面,就让他不知怎么办好了。等他终于想通了,准备还投村主任票的时候,村书记的“堂侄”——村主任候选人来了,随行人还扛了半扇猪肉。“堂侄”说:“投我一票吧,我保证你好过。”说完扭头要走。翟宽说:“你快把猪肉拿走,怎么投票我心里有数。”“堂侄”就有些尴尬,进退两难。这时,翟宽耍了个心眼儿,假装威胁道:“你要不把东西拿走,我真不选你了;等你当上了,想怎么照顾我就怎么照顾我,那都不晚。”“堂侄”一听也有道理,就对未来描绘承诺了几句,让随行人扛上猪肉,撤了。
可是回去一想,还是不放心,第二天又来了。老翟宽远远地看见了,赶忙回屋并插上门,关灯、上炕,跟老婆子假睡。书记的“堂侄”站在门外敲门,翟宽说:“哎呀,俺们睡啦,你别进来啦!”“堂侄”站在门外继续敲门。翟宽又说:“哎呀,俺们睡啦,你别进来啦!”“堂侄”第三次敲门,翟宽还是那句话。“堂侄”就生气了,愤愤地说:“猪肉给你撂窗台子上了,明天早上我来检查,要是还在窗台子上,老东西你是活够了。”“堂侄”名叫高耀武,终于露出本来面目了。他冲着随行人使了个眼色,随行人从院里抄起一块石头,狠狠地扔向窗户。
砸击声把翟宽两口子吓得惊惶失措老脸灰白。
这件事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从此,许多人变灵活了:给东西先收下,投票时候再说。斗争形势的复杂性让许多农民变聪明了,群众智慧就是这么给锻炼出来的。
下湾镇河湾村选举结果一公布,村里就炸了。为竞选村长花掉十万元的村书记“堂侄”简直要疯了。钱都不是最重要的,无颜见江东父老啊!跌份儿呀!我堂堂的高耀武高总,连市长的手都握过的民营企业家,竟然……竟然连个村主任都选不上……我真日他奶奶啦!高耀武跟自己的副总、办公室主任、秘书一干人大发雷霆:“真没想到自己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倒在小阴沟里翻船了。”平时都是前呼后拥的他,觉得这回可是受了窝囊气,现眼现大发了。
告他!手下人撺掇他说,贿选!严重的贿选!
于是,举报信雪片似的飞到了儒州市的组织、纪检和宣传部门以及市法院。儒州报社也接到了这封署名举报信。因为儒州报“新农村”版中有一个“农民来信”栏目,所以三版编辑连大发收到了这封信。上次因为东方红村妇女冬闲编织的稿子受到批评,并被罚款50元,这次连大发没有贸然编稿。但是他觉得这件事蛮有新闻,就在编辑部里发布起来:“快来看快来看啊,署名举报信,下湾镇河湾村贿选啦!”兴奋得跟个孩子似的。其实他已经是一个小学生的父亲了。
大家纷纷挤过去看。“别挤别挤,我给大家念吧。”举报信攥在手里的孙祥大声喊道:“独家新闻独家新闻啦!美国空袭伊拉克伊朗研究原子弹克林顿后院起火喽!”
孙祥把举报信读完,大家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莫克说:“乌鸦落在猪身上,还讽刺人家黑,其实是一路货色。”
贾贝贝问说:“大发,借你个胆儿,你敢不敢把这信编上?”
连大发说:“敢呀,只要你编辑部主任敢签字!”
江滨滨说:“哎呀,中国还真是民主了。你看,农民们对选举多重视!”
孙祥说:“幼稚了吧小同志,那叫争权夺势,背后是巨大的利益驱动。现在村干部一个月也好几百大洋呐!”
江滨滨说:“人家已然腰缠万贯富得流油,谁在乎那两个铜板!你别把人家都想成你似的,给女朋友买个礼物,也要先对对工资单!”
孙祥脸立刻红了,“去你的,我那叫量入为出理性消费,是我们双方约定的共同准则。其实,我也是出手阔绰一掷千金大手大脚的人,不信咱俩好一段你试试。”
江滨滨撇了撇嘴儿,“歇了吧你,我才不身陷囹圄呐。”
连大发贾贝贝邬日娜都笑了。
这时,莫克说道:“其实呀,孙祥说的利益驱动只说对了一半。利益驱动不假,但肯定不是那几百块钱的工资,政治权力和经济利益才是大头儿。在农村,宗族观念是很严重的,张家的当官儿李家的就绝没有地位,反过来李家的执政张家的也绝对不得烟儿抽,这是现实。村民有这种政治上当家作主的心理需求,至于能从中得到多少物质实惠,那倒都不是他们最关心的。但是,村干部们就不这么想了。随着城市化的加快,农村在开发建设中的事儿越来越多,盖楼离不开包工头的追逐,卖地少不得开发商的央求,那里边儿猫腻大了去啦!特别是城市周边乡镇的村子,那可是油水大大的!”
“莫大哥说得对,我严重同意!”江滨滨说。
“透彻,分析透彻!”连大发夸奖道。
“莫克你太有才了。”孙祥和贾贝贝异口同声道。
当天下午,郭雪江就看到了这封信。下班前连大发把信交给了他。郭雪江粗粗一看,笑着说道:“信当然不能登,但是如果真的闹到法院,倒真是条不错的新闻。”
站在一旁还没离开的连大发睁大眼睛,“难道您想把它做成一条消息?”
“可惜呀!”
“可惜什么?”
“我们是党报,你我是党员,多半没戏。”郭雪江说。但是,他心里浮起了一个古怪的想法。
见总编没有表扬自己,连大发说:“上次东方红那事,也算让我长个记性,所以这次没有草率编,先拿给您看看。”
郭雪江明白了,立刻夸奖道:“好,很好。我们首先是市委的机关干部,其次才是记者,所以政治敏感性一定不能丢。”
“就算是记者,毕竟也是党报的记者。”连大发搓着手说。
“就是,就是。”郭雪江又肯定了几句,连大发高兴地走了。
在回家的路上,郭雪江的中学同学李思懿打来电话,说请他晚餐,有重要事求他。高中时郭雪江追过李思懿,没得手,毕业后各奔东西。李思懿倒是个有良心的,每逢春节都给郭雪江发个问候的短信。所以,同学的关系还算维持着。
郭雪江没有理由拒绝李思懿的晚餐,只好去了。在饭桌上,他认识了下湾镇河湾村一个人——落选的高耀武。高总为人倒还直爽,说话不兜圈子,出手也挺大方。
“我们村子还算不错的,不像有些村子一推选,出来八十多个候选人。太乱。我们的村子也有问题,就是贿选。”高总说。
“给我把这封信发表了,我给你两万元。”高总说。
郭雪江嗖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嗔怒地看着李思懿,又看看高耀武,“把我当什么人啦?这饭我没法吃了。”
“呦号!郭雪江,你还这么清高呐!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老样子,死要面子活受罪。”李思懿大大咧咧地说。
郭雪江知道她什么意思,拿起包就往外走,“不吃了。”
“别别别,算我求你了成不?钱你可以不要,忙你可以不帮,吃顿饭总可以吧?”李思懿把他挡在胸前,“雪江,这么多年咱们可是头一遭在一起吃顿饭。”
高耀武也直着嗓子说:“你不要紧张嘛!这又不是给你的,是鄙人对报社的一点支持嘛!”
“那你倒是说清楚啊!别吓着我,我胆小。”郭雪江终于坐下了。
“那么说你收下啦?给鄙人这个面子喽?”高耀武洋洋得意,俨然他就是一香港首富似的,一口一个鄙人。
“收下个鸟!吃顿饭就算给她……给李思懿面子啦。”郭雪江气咻咻地瞟了眼李思懿。
“好,给面子给面子。”李思懿乖巧而大方地端起酒杯,跟郭雪江面前的杯子碰了一下,“来,宝贝,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