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星火·中短篇小说》2007年第01期
栏目:重磅中篇
靠近三点,老游午睡起来,小便,洗脸,叼一支烟,蹬着自行车往文联骑。这是一辆永久牌自行车,至今老游已骑了十年,早已油漆斑驳,灰不溜秋,骑一路响一路,咯吱咯吱。老游骑着它慢悠悠来到单位,下车把车锁上。
文联是一幢灰不溜秋的小楼,在整个机关大院,就数这幢楼最矮最小,最破最旧,整个看上去像个破衣烂裳的小脚老太婆。老游笃笃笃上楼,双脚在挂着白底红字“创作研究室”小招牌的门口立住,手伸向裤子口袋摸钥匙。钥匙一大串,上面有许多早已作废却又无暇清理的无用钥匙,状态极像一大串透熟了的秋葡萄,足有半斤,老游一不小心,哗啦一下,脆生生动听悦耳地掉到地上。
老游打开办公室门。办公室里空空,胡老头子没有来。胡老头子不可能来。胡老头子都老头子了,每天上午来一下,喝喝茶,翻翻报,消磨消磨时光,下午就在家陪陪老伴带带孙子打打麻将。胡老头子不来老游心里窃喜,他这下可以定定心心踏踏实实打一串电话了。老游下午三点钟起床,在家本可以从从容容与朋友通话。可在家打电话毕竟花的私家银两,而老婆因家里电话80%都属老游专用,一直觉得过分,因此制定了一条政策:每月话费由老游缴,铁板钉钉!而老游每月工资到手向老婆上缴一笔铁定数字后,已所剩无多,还要抽烟,还要泡澡,还要时不时心痒痒地一咬牙到发廊洗个头甚至敲个背什么的,这就使得老游在诸多生活琐事上不得不大行节约之风了。
老游将办公室门一关,点上一支烟,开始坐下来打电话。
老游第一个电话打给郑清。郑清是他大学同学,大学四年,一直睡上下铺,彼此的臭袜子味都很熟悉。郑清如今混了个正处,虽说位置不算多高,同学中副厅正厅的都有,可在市委组织部,属风水宝地,这就成了一艘地下核潜艇了。老游因此动不动对他来一句“苟富贵勿相忘”呀,隔三岔五骚扰他一下。
电话通了,老游开口就摔给他一句,郑大官人,瞎忙什么呢?
是老游呀。开会,没法子呀。
哎呀呀,现在什么时候了,你们怎么还搞文山会海那一套?
郑清笑,你小子,又站在高岸上说风凉话了。
岂敢岂敢。我们小民百姓哪敢对领导不恭敬呀。冒昧问一句,今儿周末,郑大官人晚上总不至于又有什么事吧?
怎么,阁下又想捣什么鬼?
你看看,一开口说话就这种态度。你说说,对领导我们敢捣什么鬼,无非不就是想巴结一下,请郑大官人赏光吃个晚饭。
又哪个?
刁大嘴。今儿总不至于又没空吧?
噢,对不起,今儿我还真有点事。
哎呀呀,你什么意思哎,请你吃饭,又不是逼你吃毒药,干嘛推三阻四的?人家上个星期请你,你说有事,好罢,有事就有事吧,可今儿还不肯赏光,这就有点过份了吧?
哪里哪里,阁下言重了。不过老游呀,你我老同学,不必绕弯子,坦率地说吧,我不想吃那个什么刁大嘴的饭。还有一句话我说了你老弟可能不高兴,我劝你从今往后少给我下套子,没事还是安安心心在家写你的文章。
老游听郑清这么说话,心里不快活,郑公你应该是知道的,我这人最讨厌人在我面前指手划脚作指示。
郑清连忙打哈哈,你看你,又乱想了。
是的,我喜欢乱想。有什么办法呢,我们这些小公务员就这么个心胸境界。
又说远了。好了好了,你给刁大嘴说,那个事我会放在心中的,等一等我会想办法的,但干嘛要吃饭呢?
你当然啦,肚里油水厚,一个晚上几处请,吃饭要像皇帝老儿翻牌子。
你别激我,你怎么激也没用,饭我肯定不去吃。
老游脸苦成了窝瓜,你这就让我太被动了,我都答应人家了。就在“又一春”。又没有别人。来吧来吧,吃过了还可以……
不能玩噢,告诉你阁下,这两天正严打,你别往枪口上撞哟。
罢了罢了,别又给我上课,老游把电话往下一挂。
老游第二个电话打给桃子。
老游这次通话与前面相比,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版本两种风格。对郑清,老游是直来直去,摔摔掼掼,有时甚至拖枪夹棍。可跟桃子,则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一下变成了江南丝竹,委婉缠绵,低回温婉,用词吐语,甚至每一个“嗯”“呀”之声,都不像从唇齿间发出,而是从油管里流出,细腻而滑溜。
你好呀桃子,想我啦?
死东西!下午打你手机为什么不接?
嘻嘻,在路上,没有听到哎。生气啦?
小气鬼,几角钱都舍不得花!跟你说的事办好了?
哪那么快,人家华总这两天出差,电话里说不方便,我得等他回来跟他面谈才行呀。
你别跟我玩花样,你十有八九把我的事撂到脑勺后去了。
阿弥陀佛,你这可把我冤枉死了!这世上天大地大,没有你的事大,你就是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把它忘了呀!
你别说的比唱的好听,你给我尽快办!
是,遵命!一有情况就向我的小桃子汇报!喂喂喂,你先别急着挂电话呀,我话没有说完呢。
有屁快放!
嘻嘻嘻……
又想作怪?
我,我想,吃桃子……
别想!
那到哪天?
看你表现!
老游第三个电话打给华总。华总是北冰洋电器集团的副总,一人之下,众人之上,大权在握。
华总,今晚的事没有撂到脑勺后吧?
今晚?什么事?
你看你,又跟我卖关子了,我说呀,现在的人就是没意思,位置一高,就变得假了。不错,你是大忙人,但我前天就跟你预约了,你怎么忘性这么大呢?
噢,噢,你是说刁老板请吃饭?
这不明明在脑子里装着?人家刁大嘴可是把你当作头一道菜呢。
哎哟,这就有点为难了,不是我推脱,今晚有两个外商在我们公司,晚上我要陪客的。
你别给我编故事了。再说,即使有外商,你集团里不是有接待处?有公关部?他们干什么的?放心,少了你天塌不下来。况且,你不是一直想会会组织部的郑处长嘛,今晚为了你,我特地把他拉来了,好了,人家来了,你阁下却来个缺席,像什么话?告诉你哟,以后我是不会再给你背这个纤了。
华总在电话里笑了,了不得,了不得,我们游大作家的刀子嘴,都快赛过王熙凤了。好的好的,答应你,今晚皇帝老儿请我都不理,专陪我们游作家。还是又一春?
又一春。六点。
老游第四个电话打给刁大嘴。刁大嘴是民营企业的一个老板,生意做了好几年,手里有一个很不错的公司,主营建材,有机会当然也搞些旁门左道,宗旨是只要赚钱。如今想往更高更大的山上爬,很想攀上一些头头脑脑,开掘一些地下通道。
刁老板呀,恭喜发财呀。
是游大哥呀,你好你好。晚上的事没有问题吧?
没有问题,全摆平了。华总本来要陪外商,脱不了身,我把他骂了一通,乖乖地答应了。郑处长今儿一早还没上班,我跟他又通了电话——他是大忙人,虽早跟他约定了,但不提醒一下不行呀。地点不变,还是又一春。那一家环境挺不错,上次在那里郑处长吃得挺对胃口,不过他要我向你刁老板打个招呼,晚上他先得去应付另外一个饭局,没法子,省委组织部来了几个头头,应付完了,立刻过来,不会太迟。你想找他的那件事,酒桌上谈。
还是六点?
六点。
让老哥费心了。
哪儿话。我们又不是一天的交情了。
老游第五个电话打给左大户。左大户何等了得,他是本市数一数二的款大爷,刁大嘴跟他比,孙子都算不上。左大户暴富后,举家迁居上海,但因家乡还有产业,经常回来客串。
老游电话一接通,就是一句老话,干什么呢?
没干什么,跟朋友搓麻将。
你那臭手,肯定又输。
就两千多。消消遣嘛。
什么时候回来?
怎么,想喝酒啦?
你还好意思说喝酒,上次请我们喝的茅台,假的!
瞎说,不可能。
绝对假的。
罢了罢了,上回不算,这次回来,改喝五粮液,好了吧?
老游嘴里冒酒香了,什么时候?
过两天。到时提前给你打电话。
说话算数?
你这家伙,我哪次跟你放过空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