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13年第01期
栏目:中篇小说专号
父亲走了好久之后,母亲才和我说起她,婉西,那个叶片般的女孩儿。母亲说,你见过她的,在你父亲的葬礼上。
我父亲的葬礼上?我说,并没往心里去。
但我很快发现了母亲的异样。母亲坐在与我同一张沙发上,因为说话,她下意识侧着身;因为紧张或者别的什么,她坐得很虚,半边屁股挂在沙发上,另一半则悬着,胸口的事胀起来,一直撑到了嗓子眼,让她的脖子伸上去,仿佛整个人挂在了半空中。而她的眼睛——母亲的眼睛,曾经就像小河里的鹅卵石一样,亮晶晶晃悠悠的,如今已如两口枯井,石头还在,只是少了水份——母亲枯井般的眼睛扑闪着,似在躲避我的目光,那样子,仿佛任何一点光亮,都能将她刺破。
母亲的话已经满得憋不住,却又很难说出来。
我顿时有些在意了。
但我仍然想不起任何印象。父亲的葬礼上,他的徒弟或学生确实不少,有我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认识的那几个,我们差不多一起长大,不用看,就是单听听他们的脚步声,闻闻他们走过来时空气震荡的气浪,我就能辨出谁是谁;不认识的,那都是我长大了工作了之后,父亲的工作,就再没能上我的心。
母亲只好往下说。
父亲走后,母亲老是说起他,就像用这种方式,她还继续着她的夫妻生活。只有说起父亲,用嗓子发出声音,用舌尖咬住父亲的名字,她才感觉父亲活了,不光她看得见,听的人也看得见。父亲还穿着那件长风衣,黑礼帽,脖子上的围巾像一场初雪,裤腿上的折痕刀锋一般。父亲瘦削的身体也像一把尖刀,插在母亲的眼前,既让她觉得安全,又让她倍感危险。
否则的话,哪怕就是把他装在心里,母亲也感觉不踏实的,抓不住,无声无息的,随时都可能溜掉——就像那天早上,父亲看一眼她,不说话,走了。
后来母亲不光跟我说,也跟婉西说。否则的话,那许多的事,母亲是压根弄不明白的;否则的话,那许多晦涩而隐密的感觉,婉西也不会讲出来。
那天,母亲说,要不是那天下午,你父亲根本就不会走。母亲的话带着已经稀释掉的怨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