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父亲照常去给婉西“念戏”。念戏是父亲所在的川剧圈子里的行话,实为“捋台词,练唱腔”,一句话,就是人坐在那里,将整个戏过一遍。在父亲所工作的那个县川剧团,父亲的角色有些特殊:司鼓。司鼓一职许多人未必能明白它的真含义。这么说吧,在每次由剧团美工用油彩画出来的海报上,有主要演员又特别是女主角的画像,然后就是导演和司鼓的名字。司鼓一般都排在导演的后面,但作用未必就比导演小。这么说吧,如果把舞台比做战场,那导演和司鼓都是战场上的指挥官。他们分工合作各司其职。导演主外司鼓主内。导演负责表演司鼓掌控节奏。导演着力的是观众的视觉感受而司鼓操心的是观众的听觉效果——轻重缓急、浓墨重彩或者轻描淡写,全出在司鼓手上了。这么说吧,如果我们做个实验,把司鼓负责的那一摊子都关了,把锣鼓唢喇胡琴三弦什么的都撤下,那舞台上的戏就成哑剧了,没有人看得懂它在说什么;但如果把演员撤下把幕布关上,就让锣鼓和音乐漫天飞,你大不了闭上眼睛,你照样还可以听上一会儿的。
这么一说,你大体也就明白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司鼓并不比导演差,甚至比导演更加“位高权重”。事实也确实如此。演出时,你已经看不见导演,可你只要往舞台内侧稍微看看,就能明白个大概:在舞台右侧,有一只圆桌大小的小台子,用木板和柱子支成,那是专为司鼓而设。就在内台与外台的临界点上,再迈出去哪怕一毫米,就是舞台了。司鼓的宝座设在如此敏感的部位,为什么?就为了高瞻远瞩统领全局。锣鼓一响,幕布一经拉开,这台上台下,台前台后,演员音乐锣鼓,就都归司鼓指挥。
但父亲的主要职责,是听觉,是节奏。因此父亲有个理论,父亲说,学戏的人,唱做念打,唱排在第一,唱功是学戏人的第一功夫。他还固执地说过,你只要唱功好了,你往那儿一站,吼上那么一嗓子,立马就把人的心吊起来,把人的听觉视觉、五腑六脏都吸了去,你就像一块磁铁,而观众就是那些铁末子,他就是不跟着你跑也不行。
由此父亲得出结论,人的听觉比视觉重要多了,也可靠多了。眼睛就常常欺骗你,可耳朵不。眼睛可以把白看成黑把驴认成马,可耳朵不,耳朵一是一二是二。有一个简单的例子最具说服力:人们都畏惧瞎子的耳朵,可没见过谁害怕哑巴的眼睛的。
父亲的话主观了。是站在自己的立场说话,有明显的王婆卖瓜嫌疑。但有一点却是确凿的,在我的印象中,父亲给人“念戏”,主要的精力,都花去帮人练唱腔了。
我从小在川剧团长大,在戏园子里跑来跑去,在依依呀呀的声音中睡去或者醒来。每天早上,当我醒来时,我都有一个印象,父亲在给人练唱腔。那自然是一出尚未上演的新戏。剧本刚发下来,角色已经敲定,只要是父亲担任司鼓,他就有义务为新戏的主要演员练唱腔。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熟悉那些新戏的唱腔的,我也不知道父亲怎么能拿过一出新戏来,就能当老师,我只知道父亲的声音并不好听,就像我的嗓子一样有些沙哑,而那些担任主角的男演员女演员,他们都是名角儿,台柱,他们的声音从或高或瘦、或胖或结实的身体里发出来,都像鸟叫一样动听,都像海涛一样激越,都比父亲的声音好听多了。
有时候我便悄悄想,假如,假如父亲的声音也像他们一样好听呢,那他一定不会当司鼓,那他一定会去当演员了——内心里,我是巴不得父亲当演员的,最好能当名角儿。
可令我奇怪的是,那些名角儿都听我父亲的。那些名角儿,天麻麻亮就来到了我们家的院子里,敲开我们家那扇天蓝色的旧木门。父亲人还没出来,只有咳嗽声出来了,在黑洞洞的屋子里一声一声,鼓一样响。母亲先搬出椅子,然后是桌子。茶由父亲亲自泡。父亲对茶的讲究决定了,他必须亲力亲为。水必须翻滚,茶叶要多,盛在一只青花瓷的盖碗里,揭开碗盖,黄稠稠的一碗茶汤,上面飘几粒零星的茉莉花屑。
父亲就坐在那碗茶旁,张大了嘴,依依呀呀叫起来。他唱一句,那些名角儿唱一句,那感觉,就像父亲是一只领头打鸣的大公鸡,带领着他的小鸡,要把天叫破似的;那感觉,就像父亲在清理着一条淤塞的河道,父亲沙哑的嗓子就是掘进机,在别人的嗓子眼里穿行着,将那些淤泥,杂草,乱石,通通捞起来,扔出去,小河水欢畅地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