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延河·绿色文学》2012年第11期
栏目:小说实验室
刘水青要成城里人了。
他走出火车站的时候,心里掠过一丝淡淡的失落。因为好多次进站、出站,都有警察让他停下来,单独审核他的身份。那一刻,他既紧张又兴奋。
刘水青五十多岁,长了一副强壮结实的身板,锅盖头,浓眉毛。凶悍的样子,一看就是嫌疑犯。在警察犀利的眼光里,他总是油腔滑调地,回答完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那时候,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全感,同时,也感觉到自己存在的真实和意义。冬天,在自家小楼里喝酒,他常常得意地把这些事当作笑话讲,谝得几个老弟兄“哈哈”笑成一片。
但是,今天那些警察,面带微笑,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他失望地瞅了眼长龙似的,停卧的墨绿色客车的车身,扬起头,跨出了车站。
他被人群裹挟着,向广场对面的出租车站移动。身边是穿着时鲜,操着各地方言交谈呼唤的男男女女。背着大包小包,染着各色头发,有的为了准确的沟通,不停打着手势。在茫茫的人群里,他有了一种陌生的兴奋。
这时,手机响了,他用黑色粗糙的食指,笨拙地一摁,看到是儿子刘小东打来的,就大声地对着话筒问是凤雄路?还是凤城路?一连问了七八遍,都没有听清楚。他那粗重的嗓音和浓重的方言,很是刺耳,许多人都回头看他。直到他踩住了别人的鞋后跟,才收起了电话。
刘水青新刮过胡子的胖脸上,勉强挤出一点微笑。
“对不起!”
一个染着黄发的姑娘,一手撩着裙子弯腰勾鞋。头也没抬。
“多长个眼睛,少说对不起!”
刘水青有点恼火,刚要转身,姑娘换了个人似的,笑眯眯地站在刘水青面前,把挎着的一个挺时髦的棕色坤包,往身子前拉了拉,红了脸说:“叔叔,我是维亚。小东上班着,让我来接你。”
长睫毛下的黑眼睛环视了一周,笑了一下,小声说:“人真多呀!”
刘水青缓了一口气,跟着维亚,挤进了出租汽车站。
站在凉棚下,刘水青望了一眼人山人海的广场,火辣辣的太阳底下,蚂蚁似的游动的人群,个个脸上都挂着汗珠子。
刘水青和维亚坐在出租车的后排,司机是个瘦瘦的中年男人,穿着雪青色短袖,戴着礼帽。问清去向,默默开动着车子,时不时瞟一眼反光镜,眼神古怪地打量着他俩。
刘水青一直没有说话,等红灯时,司机点燃了一支中南海牌香烟,问刘水青:“榆林的吧?弄煤还是石油?”
刘水青说:“陕南的!”
“陕南的?石鸠河知道吗?”
“我就是石鸠河的,你去过那儿?”
“嗯,那地方很美,山清水秀,很干净。”
“是呀!”
“从秦岭峡谷里钻进去,往东一百多公里,有一个古镇,叫五门镇,小盆地,有汉代建筑。四周是俊秀的石壁山,树很多。”
“你在那有亲戚?”
“2000年初夏我去过。车要加水,就在村口停下。井台上站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穿着蓝底白花的裙子,光着脚。我说加水,她大方地走过来,把水桶递给我。木桶很小,水很清,我喝了几口,给车上加满。”
“是谁家的姑娘呢?”
司机吐出一口烟,笑了笑:“我这不是向你打听吗?你是石鸠河的呀!”
“你说的可能是宋庄?漂亮姑娘都出在那儿!”
“那次在镇上住了一夜,天气有点闷热,第二天起床,车子就给管起来了。你猜我看到啥了?”
维亚说:“看到啥了?”
“石鸠河两岸全是从水里跳上来的蛤蟆,绿褐色,核桃大小,骨碌着珍珠样光滑的眼珠子,几万只在一起,整体只往一个方向蹦哒,雨点一样,一大片一大片满地都是。”
“看见井台上那姑娘了?”
司机在反光镜里瞅了维亚一眼,轻轻笑了一下,说:“看见了,她穿了件红裙子,长长的头发偏向一侧,正弯腰用笤帚把蛤蟆扫到一起,用簸箕端到河边,倒进水中。后来镇上所有的人都这么做了。”
车子停下来的时候,司机拥抱了一下刘水青:“大哥,因为你是石鸠河人,我心里很亲呀!”
刘水青眼睛酸了一下,心想:“我现在还算石鸠河人么?”
他有点慌乱地和司机道了别。
“以后要住在城里,我算城里人么?”
爬楼梯的时候,刘水青嘲笑起自己在火车站时的那一丝失落。
小时候,他听爷爷说过,他的祖上居住渭北高原,迁到石鸠河时,出过几代猎人。从老庄的森林深处搬迁到现在的地方,经历几世了。
爬上顶楼阳台,刘水青看见了远处,正在修建的一幢幢高楼。许多台黄色的塔吊忙碌着,强烈的阳光下,一大群白色的鸽子扇动着翅膀,绕着塔吊徐徐飞过。
这是一个租住的不到二十平米的房间,七层楼房的顶层阁楼——一桌,一椅,一床,一个室内卫生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