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儿,就成了刘水青在这个城市里的家。
住在阁楼的第一个晚上,刘水青一直睡不着。
不知道为什么,老是想起一些往事。他睁眼望着陈旧的天花板,蜷着身子,胳膊枕在头下。粗壮的毛烘烘的黑腿一只伸直,一只弯曲。
像一只锁在笼子里的黑猩猩,一点也不自在。
阁楼里散发着一种古怪的气味。热风托着高高的阁楼,在城市的上空漂浮,他把它想象成了一个蒸屉,热腾腾的。身上不停地冒汗,嗓子特别干燥。喝完暖水瓶中的最后一杯水,仍然感觉口渴。
“穷命的货!”他骂着自己。
他想起在潼关背矿的日子,只要躺下,眼皮就像被铁水粘在一块,香甜地睡过去了。有一次,睡在戏楼旁的草窝里,晚上演戏,锣鼓家伙敲得震耳欲聋,全然不知,半个身子一时麻木,失去了知觉。刚一翻身,一只卧着的黄狗受了惊,“哧溜”一声从他身边钻出去跑了。他又一翻身,一只黑狗又“哧溜”一声从他身边跑出去了。
老婆就开玩笑说:“你睡着了,叫人背跑了自己都不知道。”
刘水青说:“谁背我弄啥呀?狗熊样子的大男人,天天要吃饭!”
老婆就瞅着他嘿嘿地笑个不停。
可这个说话做事风风火火的女人,却死在了潼关白土梁的松树林子里。
当时,刘水青背着她从窝棚走出来的时候,雪已封了山。女人开始还大声呻吟,后来呻吟就越来越小了。刘水青安慰她:“不就是肚子疼么?忍着,就三十来里路,到镇上就好了!镇上有医生哩。”
走了两个多小时,刘水青勾回手,摸着了媳妇有点单薄的衣服。他在白土梁的一道塄下,停住,想把身上的棉袄给她穿上。
媳妇僵硬地躺在他怀里,没有温度的脸,贴着刘水青的胸膛。
风裹着白花花的雪粒,在白土梁的树林子里刮着。
在离小镇只有八里路的地方,定格了刘水青永远的伤心。那一年刘小东才十岁。
直到阁楼小窗外的路灯熄了,刘水青才有了朦胧的睡意。
他放松身体,闭上眼睛。这时,有了上厕所的意思。这意思一出现,一下子就很强烈。
他走进卫生间,站在马桶前。
黄色的尿液,溅落在雪白细腻的马桶瓷上。他一下子就忍住了。可一忍,就再也尿不出来了。他把小腹向前挺了挺,努力想再尿出来。努了好几次,一点效果也没有。更为糟糕,他居然有了想大便的意思。按了一下马桶盖子,清清的水流,将马桶冲净。
蹲坐在马桶上,耳朵里全是哗哗的水声。清滋滋的流水,让刘水青联想起了石鸠河里的水。
石鸠河边的大人小孩,从懂事起,就开始认识水源的重要。水是生命的第一需求,其中最迫切的需求,就是饮用。所以,不能弄脏水源。
刚学会走路,大人就告诉他们,不能在河水里拉屎拉尿。甚至揪着那些顽童的耳朵,大声呵斥:这样子,就等于拉在自家的锅里碗里!
在石鸠河人的眼里,河水永远是神圣的!哪怕是用上井水和自来水之后。
刘水青蹲了好久一阵子,没有拉出来。站起来准备穿好裤子。刚直起腰,肚子下坠得很厉害。又蹲了下去。
怪了!?以为是自己不习惯坐便的姿势?脱掉鞋子,光脚蹴在马桶上,两手托着脸,蹴了好一会,没有结果。
他又下来,继续坐在马桶上。取了一张报纸看,报纸上写的是民警破案的事,一字一字读完了整个的破案过程,罪犯都逮住了,但是,还是没有拉出来。
怎么办呢?他着急了,在房间里坐卧不宁。
出门快步走下楼梯,顺巷子找起厕所来。跑完了两条巷子没有找着。
正着急,看见了一处低低的院墙。墙内是一片绿色的植物。他翻身进去,蹲在草丛里,一下就拉出来了。他被自己的行为吓了一跳。怎么会这样呢?
他从原来的地方又翻出来,才看清那是一个公园。
第二天白天,闲着无事,他就有意在巷子里转了三四个来回,看看有没有公厕。哪怕在白天,方便一、两次都行。坐车走二十分钟有一个公厕。他可以坐过去,花两块钱。坐回来,再花两块钱。
可是,整整一个白天,刘水青竟然没有一点想上厕所的意思。他着急又失望,怎么办呢?
他望着高高的阁楼。
半夜时候,又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最后,还是翻墙去了公园。
他没有想到,进城后的第一件烦恼,竟会这样的尴尬!
最让刘水青意想不到,第三天晚上,他被公园的保安抓住了!保安问,为啥要这样做?他如实地告诉。保安年轻的脸上,露出怀疑的神色。
最后做了两个判断:一是这个老头怀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二是他有心理障碍,或者是轻度精神失常。
“以后再这样,就让给曝光!”
刘水青知道那意思。曝光,就是拍上照片,让这个城市的所有人知道,刘水青干了一件多么不光彩的事情!
结果,将刘水青教育了一番,放了。并将这些通知了刘小东。
刘水青的儿子刘小东,大学毕业后,在一家民营公司上班,月薪三千块钱。谈过的女朋友不少,一个也没成。原因是结婚需要房子。按目前的收入计算,房价不涨,刘小东需要工作七十五年,才能买下一套普通的房子。
一到开工资,刘小东就想起买房子的事,苦恼得一头雾水。
阁楼背面是一条马路,路旁是一个广场,一家豪华酒店正在建设。刘小东就职的公司,紧挨着酒店工地。
去年冬天的一天,刘小东从福州出差回来,一下车就觉着风刮得特别厉害。
踏跺了两下鞋子上的灰尘,就见一辆黑色的越野车,从工地开出来,速度很快。刘小东隐约听见广场有人哭泣的声音,就瞄了一眼车牌号,提着包,向那一圈人走过去。七八个惊慌失措的农民工,围在一起,就像一群被寒风吹得无处躲藏的鸭子似的,操着他听不懂的河套口音,焦急地说着话。地上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歪着头,衣衫不整,鼻口出血,松不拉塌地躺着。旁边跪着一个女人,脏麻麻的脸上糊满了泪水。
“他大!他大!呜呜呜……”
“赶紧送医院么!”
“谁知道这里的医院?”
“要工钱要下人命了!!”
一群人慌张地议论着。
刘小东拨打了110报警电话,又拨通了120急救电话,就静静地站在一边等待。他知道,这个时候只有等医生来才有解决的办法。
警车和救护车几乎是同时到达的。
急救车里跳下来一个戴眼镜的医生,拉出那个男人的手,摸了一下脉搏,从车上拉出担架,将那男人抬上车,向警官点头示意,急救车拉着凄厉的笛音,开走了。警察封锁了现场,勘察、拍照、记录。之后,刘小东等人又被带去公安分局做了笔录。
广场出事后三天的一个清晨,刘小东接到了一个陌生姑娘的电话,这个陌生的姑娘就是维亚。她用普通话先介绍了自己,然后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刘小东问了问维亚爸爸的情况,就礼貌地挂了。
傍晚,维亚又打电话过来,说自己是河套人,在这座城市,没有熟人,想要刘小东帮他寻一张钢丝床,晚上看护爸爸用。刘小东听出来她有些迟疑,就爽快地答应下来,可他正在出差的火车上。
刘小东联系了自己的朋友刘长生,告诉他务必寻一张钢丝床,送往维亚爸爸所住的医院。刘长生是个护工,嘻嘻哈哈地在电话里跟刘小东打哈哈。
刘小东说:“就是偷也要给偷一个。”
夜里十点多,刘长生打电话过来:“哥们,厉害呀!长得跟天仙一样!”
在维亚的叙述里,刘小东知道她是宁夏河套人,北戴河的一所文理大学读过书,现在是一家网络公司的业务员。
刘小东也是离北戴河不远的一所工科大学毕业。一下亲近起来,他俩谈北戴河的夜景,谈黄金海岸,谈海浪和喷泉。渐渐刘小东的心中有了一种莫名的期待。
刘小东从武汉回来的时候,维亚去车站接他。
维亚穿了一件白色的羽绒服,站在城墙下的灯光里。
穿着咖啡色毛料夹克的刘小东一出车站,径直向维亚走去,他绅士般地伸出手。
“先生,你认错人了!”维亚盯着刘小东方正英俊的脸庞。
“我听出你的声音了,你就是维亚!”
维亚冻得发红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她拨开刘小东伸过来的手,拂去脸上吹散的几根长发,走上前去,轻轻地拥抱住了刘小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