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江南》2012年第04期
栏目:中篇小说
夏日的中午,院子里静悄悄的,门卫室的保安趴在桌上打瞌睡。白建明搀着他娘慢腾腾地走了进去。城管办秘书王琳在半睡半醒中听见窗户上笃笃地响,睁开眼吓一跳,敲窗的男子她见过,前几天来领取过处罚通知单。但是这老太太太令她感觉慌兮兮的。骄阳烤着她衰老孱弱的身子,汗水从那苍白的脸庞上淌下来,湿透了半件衣衫。她抬起手,指着王琳说,姑娘,是你叫我来的吗?老人那通红的手上凸着青筋,僵直多骨的手指仿佛隔着玻璃点到了王琳的脸上。王琳哆嗦了一下,接着便如梦初醒似的跑出去搀扶老太太。昨天开会时主任刚说过,最近社会上对城管部门的负面新闻太多,要大家多注意“窗口形象”。
老太太颤巍巍地进了接待室,她抬起衣袖擦着脸上的汗水说,“给我来杯凉开水吧,没有的话自来水也行。”王琳打开冰箱,取出一瓶农夫山泉递给她。老太太被冰凉的瓶体激了一下,手一抖,王琳赶紧接住那瓶水。白建明说,交给我吧。他将农夫山泉放在手中捂了一会儿,然后才拧开瓶盖送到他娘手里去。老太太仰起脖颈,来自千岛湖的纯净水从她嘴角汩汩地溢了出来,她揩着嘴说,“姑娘,老太婆我到底犯了什么法啊?”
心头忐忑的王琳不知怎么说好,她看着白建明,咬着嘴唇。白建明摊开双手,露出一种苦恼人的笑。“我上次就说了,房子是她老人家的,这阁楼也是她要搭建的。”他说,“你们把处罚通知单交给我解决不了问题啊!”
王琳不得不去敲执法队队长的门了,队长是城管办林副主任兼的。林副主任胖乎乎的,午睡时打呼噜走廊上都能听见。他睡眼惺忪地拉开门,两条倒挂的八字眉毛拧到了一起,“搞啥子名堂,”他操着领袖人物般的老家方言说,“这不是还没到上班时间吗?!”王琳低下头,委屈地不吱声,她闻到一股酒气,不由自主地耸耸鼻子。林副主任说,“叫他们先回家去等着,过一个钟头再来!”王琳瞧瞧大门外的骄阳,垂着手站在那儿不动。林副主任瞪了她一眼,没听见我的话吗?王琳说,老太太八十三岁了。林副主任抬高嗓门说,“再高的年龄也得按规矩办事煞,这里又不是敬老院!”
王琳回到接待室去,开了空调,她说对不起白奶奶,领导让您先休息一下。午后的阳光照射着院子里两棵桂花树,树叶上挂着一层灰土被晒得卷曲起来,马路上一洼水迹都没有,柏油路变得软黏黏的。白建明苦笑着向王琳道谢,他说让您受委屈了。老太太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居然发出了轻轻的鼾声。
王琳回到自己办公室去,查看了处罚白家违建问题的案底。白家原先住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建的工人新村筒子楼里,只有40多平方,三年前被拆迁了,今年安置了一个56平米的两居室,在六楼。本来因为家有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可以安排在底层的,白家却主动要求住顶楼。当时还以为他们只是为了顶楼比底层多三四个平米,没想到不久便接到了邻居的举报,白家在楼顶上搭建了一间八九个平米大的阁楼!
案底上有现场勘查照片,一夜之间搭起的阁楼从屋顶延伸出来,看上去很像一个漂亮的阳光房。乳白色的塑钢门窗,亮晃晃的玻璃,与整座公寓楼十分协调,好像设计时就应该是这样似的。王琳想起勘查回来的同事说过,白建明是铁路车辆段机修厂的老钳工,技术能手,家里的装修都是自己动手。连楼下的邻居们都说,这间“阳光房”其实对房屋结构,对左邻右舍都没啥影响,问题是,他可以这样搭建,其他人是否也能搭建呢?
王琳的父亲是铁路医院院长,童年时她在铁路小学上学。她记得那时铁路上的员工和家属都挺“牛”的,他们捧的是铁饭碗。后来就慢慢地变了,铁路还是很牛,一会儿开起了动车,一会儿建设高铁,票价噌噌地往上涨,基层员工的收入却远远地跟不上。当适应了市场经济的人们一户户搬进商品房时,机修工和列车员们不仅仍然住在筒子楼里,身份也都变成了买断工龄的合同工。王琳大专毕业通过父亲的关系进入城管办时,曾经去看望过童年时代的一位小姐妹陈红。陈红的父母都下岗了,自己又是职高生,王琳问她下一步怎么办,她淡然地回答说,想方设法找个富二代,找不到富二代找个富一代也行。
王琳记得自己惊恐地说,富一代的年龄都比你爹娘还大了吧,那你岂不是太委屈了!她的闺蜜冷笑了一声,像看陌生人似的看着她说,什么叫委屈,一辈子住在没有洗澡间,连厕所都是七八户人家共用的筒子楼里,这就不委屈了?你走吧,当年的闺蜜陈红,跟这位进了城管办的女秘书说,下次若是遇见处理摆摊小卖的老同学什么的,还请高抬贵手!
案底上写着被诉人自我申辩的理由。白建明说户主是他的母亲,因为被拆迁的老房子是他去世的父亲留给他母亲的。从政策上说,他本人及其家属根本就是无房户,应该另予安置经济适用房的,现在搭建一个小阁楼,已经是充分体谅政府的难处了。另外一个理由是:他的儿子很快就要大学毕业回家来了,56平米三代人如何栖身?
院子里的桂花树上发出一阵阵知了的叫声,使王琳感到心烦意乱。她觉得白建明的申辩既是强词夺理,混淆了两个不同的概念,又有着难以辩驳的理由。城管办不是房管局,只管拆违不管安置的,王琳完全可以想象林副主任跟他们谈话时的态度,他肯定会挥挥他的胖手,不耐烦地说,有困难找你们单位,找区里、市里去说,我这里只管拆违,只管处罚。
一种坚硬的凉意,从分体式空调徐徐出来,像碎石子一样敲击着她的肩膀和双臂,冷风吹得墙上的一面镜子晃悠悠地,王琳看见自己的脸也在摇晃,她的叹息沉闷而微弱。主任在会上说过,城管部门不能总是出负面新闻,不能老是给上面添乱,执法要人性化一些,有些解决不了的问题也可以向上面反映嘛。王琳想,也许,直接去找这位一把手,会不会有什么好一点的办法呢?
上班的时间到了,城管办的工作人员陆陆续续打开了办公室的门。有两个同事站在走廊上,狐疑地盯着王琳看,其中一个中年人说,这个小王同志工作很积极啊。王琳对他们笑了笑,她站在一把手的办公室门前,回头看了看擦得锃亮的地板上她的人影,在白天也点着廊灯的光照下,这个影子显得单薄而柔软。她轻轻地叩门,但是,主任还没来开门,她已经听见了林副主任扯着脖子在接待室门口的叫嚷声。
林副主任一进门白建明就站了起来。他点头哈腰地递过去一支烟说,麻烦您了领导。林副主任接过这支利群烟随手扔到茶几上去,从裤兜里摸出一包软中华。他喷出一口烟说,“拆吧,主动一些,自己动手拆了,还可以少罚你一点钱!”白建明弯下腰去征求他母亲的意见,姆妈你说怎么办?白奶奶翻了翻白眼,将一只手放到了耳朵边去,“他说啥啊,要给我们发钱?”
林副主任不得不再次抬高嗓门。他说老太太你听清楚了,不是要给你发钱而是要罚你的钱!他说,你违反了城市管理的法规,乱搭乱建,这样的处理还是轻的!“真的?”白奶奶颤巍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白建明赶紧扶住她。“真的是要给我们发钱?”老人家合掌朝林副主任作揖说,“那就太感谢政府了!”她的眼眶红了,身子像树枝一样倾斜着,簇簇地抖动,那是激动的表现。“我的血压都高了,”她说,“我退休早,养老金实在是太少啊,眼看着我孙子又要回来了,找不到工作又是一个负担,没想到你们雪中送炭来了!”
林副主任的脸都白了,下意识地往后退。他指着白建明的鼻子说,你搞啥子名堂煞,把这个耳朵都聋了的老太太送到这里来!白建明很无奈地搀扶着他娘说,不把她送来又能怎么办呢?她是户主,房产证上写的是她的名字,违章搭建也是她的事。白建明的眼眶也红了,说话的声音都颤抖起来,“做晚辈的,没能力让老人吃得好一点,住得宽敞一些,已经很对不起她了。不经过她的同意,就把她辛辛苦苦搭建起来让孙子有个栖身之处的阁楼拆掉,你们说我还是人不是?!”
三三两两的人们挤到了走廊上,大多数人都在看热闹,很少有愿意对此发表见解的。他们天天面对各种矛盾和冲突,同情心与责任感都好像变得麻木了。只有执法队的一名队员气势汹汹地走过去,一把抓住了白建明的胸襟,另一只手掐在他的脖颈上。“你这个刁民,”他说,“你故意整个老太婆出来耍无赖是吗?”白建明被他推搡得摇晃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有人在背后掐了那队员一下,队员的手松开了,那人说,你在给林副主任帮倒忙是吧,那老太太要昏过去了!
老太太听了他的话果然脸色大变。“刁民,你说我是刁民?”这一回她听清楚了,没把刁民说成要命。虽然还没昏倒,苍白的脸上却出现了一片愤怒的红晕。她干瘪的嘴唇颤抖着,仿佛有一种尖锐的隐痛,终于袭击了她的全身。汗水沁出她的脸,她哆哆嗦嗦地从衣兜里摸出一个用手帕裹起来的小包。“你们看看,”白奶奶说,“我活了八十三了,我这辈子是不是刁民?”
事后想来,这真是一个很尴尬的场面,如果不是一把手的及时来到,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难以收拾的结果。一把手原本是不想出面的,他对王琳说,这件事已经有分管领导在处理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插手不合适。走廊上闹腾得厉害了,有人说算了吧算了吧,再闹下去要叫救护车了,一把手才不得不走出门来。出来时他还瞪了王琳一眼,他说,这两天各种会议不是挺多的吗,你怎么不及时通知我去参加一下?
一把手走到接待室门口时已经换了表情。他温良恭俭让地快步走到白奶奶跟前,伸出手去搀扶住她。“坐,老人家你坐下来再说。”他打开一瓶矿泉水,“喝吧,老人家再喝口水,千万别激动。”手帕摊开在茶几上,上面有两枚锈蚀黯淡的奖章。当一把手拿起这两枚奖章就着窗外的阳光仔细观看时,那个骂他们刁民的执法队员悄悄地躲到了门外去。
你拍领导的马屁没用,王琳听见另一位执法队员对他说,说到底你只是一名合同工,表现得再好也转不了正,真要是出了什么事情的话,作牺牲品的倒首先是你这种人。
年轻时的白奶奶是国营棉纺织厂的女工,这两枚年代久远的奖章证明了她不仅不是“刁民”,还当过区里、市里的先进劳模。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人们仿佛透过这奖章上暗淡的余光看到了一名穿着白围裙戴着白帽子的青年女工,看到她站在光荣榜前,脸上挂着很自信、很潇洒、很充实的笑容。阳光躲进云层后去了,这个女工再次成为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她眯缝着老泪盈眶的双眼,那无神的眼眶里好像失落了什么东西,她在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她很委屈,一种失去尊严的委屈,那种深深的委屈打动了许多人的心灵。
这次的“拆违谈判”,注定了不会有什么结果。林副主任坚持要给白建明所在单位发一份公函,要求他们给他施加压力,协助做好这方面工作。白建明说,为什么不给纺织厂发公函呢?林副主任说,你当我们傻瓜不是,纺织厂早就改制了,私人老板还会来管这种事?
车辆段与机修厂也不是傻瓜,也不可能来揽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白建明一句话就能将他们顶回去:那好,请你们给我解决住房问题吧。谁都明白车辆段的想法:巴不得全段的员工都像白建明,都靠自己而不是找领导解决困难。不过今天总得给林副主任一个台阶下吧,白建明说,这份公函发过去,厂里和段上肯定要找我谈话,今年的奖金也会泡汤,我的压力真是太大了。
一把手搀扶着白奶奶,亲自将他们送出去。门外停着一辆小三轮车,上面搁着一张小竹椅,白建明说姆妈你当心,小心翼翼地把她扶到车上坐好。老人家看着油汗淋淋的儿子,五十多岁的他早已双鬓斑白,一年四季除了上班干活,还要为这个家操心操肝,做娘的竟是什么话也出不来了。烈日之下,老太太的神情始终恍恍惚惚的,后来她看见了王琳,才咧开嘴笑了笑。她说,姑娘,今天麻烦你了。
王琳躲在一把手身后的树阴下,老太太这声招呼,令她鼻子一酸,差点溢出一颗泪来。她勉强地笑笑,说,应该的,白奶奶您走好。白建明踩着三轮车走了,老太太的身影远去了。一把手转过身来又瞪着她看。王琳掏出面巾纸擦拭着额角和脖颈上不断渗出的汗珠儿,怯生生地低下头去。王琳说,主任,我错了。你错了什么?主任故作惊讶地问她。我应该通知你下午去外面参加哪个会议的,王琳细如蚊蚋地说道。
一把手笑了。笑声低低的,眼睛却眯成了一条缝,牙齿在阳光下闪烁白光。你没错,他说,你今天立了一功。小秘书愕然抬头看着他。他在压低的笑声中悄悄地告诉秘书,你没看见接待室对面的办事大厅里有两个陌生人吗,那是上面和媒体下来暗访的!
王琳记得当时的自己手心沁出了许多冷汗,她晕晕乎乎地带着傻笑经过大厅,再穿过走廊回到办公室去,果然看见一个中年男子一个青年女子转悠了一圈往外走。女子挎着一个可疑的大背包,王琳想里面肯定藏着摄录机之类。王琳看见一把手站在走廊上,正背对着他们跟执法队的几名队员讲话,他挥着手说,记住,你们一定要记住为人民服务的宗旨,要文明执法,为建设和谐社会作出自己应有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