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山西文学》2017年第04期
栏目:中篇小说
1978年10月,我从矿区的忻州窑派出所调回了大同市公安局,在二处工矿科当外勤。
第二天要到市局报到,昨晚我妈说,明儿是个大喜的日子,你跟四子中午来家吃饺子哇。又说,把你五舅舅跟表哥也叫来哇。
妻子周慕娅小名儿叫四女儿,我妈一直叫她四子。
我说您那临时工中午休息上不大一阵儿,怠要着忙活它,一了儿等星期日吧。我妈说,啥也是活的不是死的,明儿妈还去上班,可上上一会儿就告假,我明着跟刘组长说儿子要到公安局上班呀,全家人庆祝庆祝吃顿饺子,她还能不准?她准不准到时我也要溜。
我笑。
我妈说一个人一辈子能有几场大事,你这跟矿上调回来,就算是大事。
我说太是个大好事了。
可我去市公安局报到的时候,遇到了点麻烦。
说好是到二处,我就直接到了二处的秘书科,把档案等调动手续给了周科长。他说不对着呢,我们处是不留存这些手续的。他用二拇指朝上指指说,你得把这个交给政治部的干部科,干部科再给我们出具个介绍信,看是让你到我们这儿的哪个科。
二处是在三层楼。于是我又上了一层,找到了政治部干部科,科长拿着我的手续出去了,过了好大一阵才返回来,说让我“到下秘书科找胡科长”,我就又找到了秘书科。
秘书科里面就一个人。我远远地看见,那个人是在低头翻看我的档案。我正要张口叫胡科长,他抬起头。
我愣怔了一下说,哇是个你。
我们是东风里时候一个院儿的邻居。那几年常碰面,但没说过话。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迎过来跟我握手,说:“我姓胡。”我说:“我姓曹。”他指着我的档案说:“知道知道,刚才看了。看相片就觉得这个后生面不熟面不熟的,原来是老邻居。”我说:“真巧。”他说:“可长时间不见你了,搬家了?”他就说就返回到座位上翻到我填写的表格,念现住址一栏:“花园里二楼一单元一号。”念完抬起头说:“哇!是花园里的楼房,那可是市领导住的房。”
妻子在她两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她家六个孩子,她最小。在她该上小学的那年,她母亲到了徐州军区的大儿子家,从那时开始,她就由比她大十三岁的二姐抚养,直到结婚。她二姐二姐夫都是市委干部,一年前二姐他们搬到了新房,把原来的花园里二单元一号的房,让我们住了。
我没跟胡科长解释这些,只是笑了笑。
他说:“看档案,小曹你是大同一中的老三届,还在矿区分局写过几年材料?”
我说:“噢。”
他说:“刚才部主任说,让你把以前写过的材料拿给我看看。”
我说:“我后来又到了忻州窑派出所,好几年了,没写个啥材料。”
他说:“以前在分局政工办写过的也算。只是看看。”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心想,这到二处还要考核写材料的情况?我说:“想起了。去年我给我爱人写过一个大批判发言稿。”说完,我又紧接着补充说:“是市卫生局系统开大会的发言稿,时间是十分钟。”
他说:“那更好,下午你带过来。给我就行。”
我答应说“好的,下午”后,因为是邻居,就大胆地问了一下:“胡科长,到二处还得看写过的材料?”
他看看左右,压低声说:“是好事呀,老邻居。如果你的材料被看中的话,政治部想留你。”
我说:“政治部留我?写,材料?”
他说:“是呀!好消息吧?”
我“啊”了一声,没说什么。
他说:“留在政治部,以后好提拔。”屋里没别人,可他又看看关着的门,放低声音说:“下午把那个发言稿拿来给我就行。主任让我先审查审查。邻居,好说。”说完,笑笑地拍拍我的肩膀。
胡科长笑笑的,可我笑不起来。
我心里真麻烦。
早晨来报到时我的那个高兴劲儿,现在是就连半丁点儿也没有了。
市公安局距离花园里不远,早晨我是步行来的,这又步行回到了家,找见了那个发言稿。
三年前,妻子跟红九矿调回城里,到了市卫生局医药部门工作,去年她们系统召开批判大会,她让我给写个十分钟的发言稿。没想到她那次的发言反响很好,卫生局领导打问完妻子稿子是谁写的,又听说我在忻州窑派出所上班儿,领导就说小曹如果想到卫生局来写材料的话,我们就往来调他。我答复说我可不想写材料。
看着手里的这个稿子,我想,我好不容易不写材料了,这弄不好又让写,唉。
但我侥幸地又想,不过文字这种东西存在着个口味问题,这个人看后说好,不一定是那个人也会说好,我盼着这个稿子不对胡科长的口味,他一看没看对。
要是这样,那就谢天谢地呢。
可万一他看对呢?
唉,我心里真麻烦。
我骑车到了圆通寺。我妈早就跟单位回来了,见我的脸色是不欢喜的样子,问我咋了,我跟她说遇到了点麻烦,后又详细地说了说是点啥麻烦。
她听完说,你吓你妈一跳,我还以为是咋了,以为是市公安局不要你了。
我说要是要呢,主要是我不想到政治部去写材料。
我妈说牛不喝水硬按头也不是个事,我就不信你不想写他们非让你写。
我说可我答应人家说下午给送四女儿发过言的那个稿子,人们都说那个稿子写好了,我是怕万一人家看对了呢,咋办?
中午,表哥和五舅舅都来了。
不一会儿四女儿也下班回来了,她说,要是把我发言的这篇稿子递上去,政治部肯定是要留你。
我又有点发急,说那咋办呀。
表哥说你会写就留在政治部写哇么,我们厂坐办公室写材料的人,那可是牛逼得很呢。五舅舅也说,领导身边的人,哪有个不牛气的。我妈说,招人即使就在领导身边,也不会是那种牛哄哄的人。
我说主要是不想写那些政工方面的材料,唉,真麻烦。
表哥说:“麻烦啥?或是二处或是政治部,反正回市公安局是已经定了,这有啥值得麻烦的,高兴才对。”
五舅舅说:“七二年恢复公检法那会儿,能进了这三个系统的都是有门有窗当官的子弟,进城区公检法的是城区领导的孩子们,进市公检法的是市里头领导的孩子们。”
我妈说:“招人我娃娃命好,虽是没门没窗,却碰着个贵人帮忙也进入了公安,这又要往市局调。”
五舅舅说:“招人,你以后可是要跟那些市里领导的孩子们一起工作了,领导的那些纨绔子弟们大都有优越感,瞧不起普通百姓的孩子们。在这些人堆里工作,招人你……”
还没等五舅舅说完,我妈打断了五舅舅的话说:“我那娃娃我相信,爱是他啥子弟呢,他都比不过我那娃娃。我那娃娃到了天津北京,到了中央也是那好好里头的好好。”
“好好”是我们应县话,意思是优秀的孩子。
听了我妈的这话,一家人都笑。
我妈说,你们甭笑,你们回想回想,小学呀初中呀高中呀,宣传队呀文工团呀矿区分局呀,你们想想是不是,我那娃娃到了哪儿也是那拔尖儿的。
表哥说,我宾服兄弟。
我妈说,再说了,任是他啥领导呢,他们是爱那好的,只要你是那好好就行。
五舅舅说:“坏话也是个好话,招人最大的毛病是死相不灵活,不会见风使舵不会随机应变,他的这个死相怕的是以后要吃亏。”
我妈一天价说我死相,可五舅舅说我死相,我妈又为我辩护,说:“吃亏吃上点亏,可死相的孩子还闯不下鬼呢。”
看来我的这个死相是大家公认的了,连五舅舅这也说我死相不灵活。
表哥建议说,表弟往市公安局调呀,来,喝一杯庆祝庆祝。
我喝了一樽儿表哥又要给我倒,我说我下午还去市局给人家送发言稿,我不喝了。表哥说你真也是死相,下午你甭去,明天去也不误事。我说我跟政治部胡科长约好了。表哥说,你这个人,像我愣表叔,缰绳有点长。
表哥说的“缰绳太长”,是个笑话。实际上还是我妈给讲的他的愣表弟的笑话。我妈的表弟我叫表舅,我表哥叫表叔。
我妈常给我们讲她愣表弟的故事。这个“缰绳太长”是说,她愣表弟骑驴时,在驴屁股顶后头坐着,坐得都快从驴身上往下掉呀。人们问他咋那样骑,再往前坐坐。他说,没法往前,你们看,缰绳有点长。
表哥说,招人,你就是这么的死相,死得就像是愣表叔,缰绳有点长。
我说,我麻烦成一堆了,你还跟我开玩笑。
我妈说:“招娃子,你真麻烦,你不是说不想到政治部写材料吗,那你下午就甭去了。千千有个头,万万有个尾。是二姐夫帮你调的这个工作,那你晚上让四子跟你到二姐家,说说这个情况就啥也解决了。”
四女儿说:“也甭晚上了,我下午下了班,咱们就去。”
表哥说:“这不是很简单的个事儿嘛,看你愁了一天。”
我妈说:“主要是他过死相。”
我妈给我出了这么个好主意,我一下子高兴了。
大家说我死相,我也真的是死相。那天下午我还真的是上了四楼,去政治部找胡邻居。心想着上午刚刚跟人家约好了,说是下午见。自己不想到政治部,那也得打个招呼才对,不能说就躲得不见面了。要这样那我就失礼了。我是最怕约好的事,失约。我反正是不失约的。
我心想着见了胡邻居面,跟人家解释解释,就说自己不愿意写材料,谢谢领导们的好意。可胡邻居不在。他一个办公室的人听说我是他邻居,告诉我说胡科长中午喝醉了,有事你明天上午来找他吧。
我原来想着下午跟他有约会,中午连庆贺喜酒也不敢多喝,没想到胡科长他倒是喝醉了。也好,这是你不守约,可不是我不守约。
这时,我想到了大家对我的评价,不由得苦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