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矿科原来有五个人,加上我就是六个了。王科长是“文革”前的老公安,跟孙处长年龄差不多,都快退休呀。
科里除了党小组长老钱外,另有三个年轻人,都是1972年恢复公检法,新成立公安局时调来的。正如五舅舅说的,他们都是市领导的子弟。
王科长大概地问了问我的情况后,说咱们科的主要工作是,有案破案,没案防范。又说,小曹你先熟悉一下情况,过些时再给你分配具体的任务。
他让小华给我够些资料看,后又吩咐说先看看《内部保卫工作》。
小华是科里的内勤,比我小三岁。他打开卷柜把《内部保卫工作》抽出来给我,又问我还想看啥。
我看了看,卷柜里上下两层,立着有五六十本书。可我又看见玻璃柜门上贴着字条:内部资料,不得外传,只限一册,阅后归还。
我说先拿这本看,看完再换。他说,没关系,你再看看这本吧。他又给我抽出一本《刑事侦察学》,我翻看了两眼说反正也不能同时看两本,那我看完再换吧。我把《刑事侦察学》给了他。
下午六点多该下班了,大家还不走,讲论《追捕》电影。
小赵说,原来还有高仓健和真由美在山洞中半裸烤火的情节,让咱们给他妈的剪截了。
“哇,半裸,啥样?”
“别以为是啥样,不会是啥样,人家还是带着乳罩的。”
“乳罩?啥乳罩?”
“去你个山汉呗。”
我看书和学习,有个毛病是,好在书上圈圈点点地做记号,可《内部保卫工作》这是公家的书,我不能这样做,我就想把我认为是重要的部分,抄在笔记本上。我悄悄问小华,有人看这些书时做笔记吗?他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又说你如想做笔记的话,我再给你个好的笔记本儿,他就拉开他的抽屉给我取出一个很厚的那种正经的大笔记本。
因为明确是“内部资料不得外传”,我想拿回家看也不敢。后来我想起个好办法,那就是,在第二天我跟家里拿来了墨汁、墨盒和小楷毛笔,我假装是在练毛笔字,写小楷。
练字是一个人的爱好,这应该不算是“显”吧。我就在“练字”的同时,把我认为重要的地方都抄在了稿纸的背面上。背面涩,好写毛笔字。
小华见我在稿纸背面上抄笔记,问我说,小曹你那算是练小楷呢还是做笔记呢?
我说:“兼而有之吧。”
他说:“好!一石二鸟。”
老钱说:“看这两人文诌诌的。”
老钱比我大十多岁,他在公检法被军管时代就是公安组的,现在算是留用人员。
二处有两次例行会,一次是星期一上午八点到十点,一次是星期六下午四点到六点。这两次会是雷打不动的,要求下基层工作的同志尽量都回来,谁有特殊情况不参加会议,那得跟处长请假。
这两次会都是在我们科对面的小会议室里开,秘书科周科长主持,由孙处长主讲。
孙处长个头不高,可语音响亮,口才也好。我很习惯他的那种灵丘县的口音。或是部署任务,或是总结工作,或是批评谁,或是表扬谁,我都很认真地听着。处里的这两个会,有时候也学材料什么的,那就是由秘书科的周科长来主讲。
我第一次参加会议时,进得早,坐在了前边。会还没开,听到旁后边有人对话。
“这是哪调来的个警察?”
“忻州窑派出所。”
“啥小逼所,没听过。”
“牛逼哄哄不理人。”
当时二处的人员属于“公安干警”里面的干部,不着警装。派出所属于穿警服的基层人员。
他们说我“牛逼哄哄”,这可是太不符合实际了,我万辈子也不会是那种“牛逼哄哄”的人。
要说我“不理人”,这也倒是真的。我见生人很是胆怯,没有事的话,我从不会主动上前去跟生人套近乎。我妈骂我死相,或许这也是其中的一个原因。
怕我妈自己孤单,自调回市里,我每天的早晨和中午都在圆通寺吃饭,晚饭回花园里吃。
我妈让我给开点药,说八斤让人烫着了。
圆通寺门前,经常是一左一右站着两个要饭的后生,一个叫润喜儿,一个叫八斤。
这两个后生多会儿见了我妈也是曹大妈曹大妈的,还主动上前搀扶着迈那个高大的石门槛。如见我妈提的东西多了,还要帮着提,但提到家门口就放下了,不进家。他们谁想喝水,也是跟我妈要,但从来也不进家。我妈说进家喝哇,他们也不进,说我们日脏的。
我妈说别看尔娃们是个要饭的,尔娃们可懂得仁恭礼法呢。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要饭的,也是讲究地盘的。别的要饭的在他们认为是黄金的时段,是不准来圆通寺门前的。因为这,八斤跟人结了怨,让仇人把右半个脸给浇了开水,烫伤了。
小华给我办下了市直机关门诊部的医疗本儿,可我还没去过这个门诊部呢,不知道在哪儿。到单位我跟小华明说了是我妈想给个要饭的开点烫伤的药。小华说大妈可真有一颗善心,走吧,我不跟你去怕得是开不出这种药。
市直机关门诊部在市委后院儿,是排房。小华领我到了心电图室。坐诊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大夫,他给介绍过我后,又悄悄跟女大夫说了一阵话,女大夫出去了,一会儿返回来,拿着个处方让到药房取药。
看他们说话的表情不像是爱人,我问说:“端庄又漂亮。亲戚?”
他笑着说:“妹妹。”
二处的有些同志好耍,下了班不回家,先摆开摊子玩儿。一拨儿下象棋的一拨儿打扑克的。下象棋的在秘书科,打扑克的在文教科。他们也不赌钱,谁输了,在脸上贴个纸条。他们玩得很上劲,有时拍桌子骂“真臭”,有时高兴地哈哈大笑。
有个时期我们科对面的小会议室里面装修,全处的例行会议就挪在了文教科。那个星期六,当周科长宣布说“好了,今天就学到这儿”,立马就有四个同志“来来来”地围向了一个办公桌。
一个细个子后生走向门口的桌子,提起水壶就摇晃就说:“有水没水,操!”
“这个家伙,有水没水也要操。”
当时人们都还没有离开,听到这话的人都笑。
我回工矿科背了我的黄书包,回家,路过了文教科门,屋里有人急急地大声喊:“小曹儿,曹儿!”
我返回身,走进门里。四个打扑克的人已经开始摸牌,旁边站着的那个细个子年轻人,冲我说:“王科长让你去打两壶水。”
一进门的桌上,有两个暖壶。我愣了一下后,提着暖壶出去了,听到那细声音在身后又骂着说:“你们他妈的烂文教科老是没水。”我想起了,那次说我“牛逼哄哄不理人”,就是这个细嗓音。他不是我们工矿科的,看来他不是文教科的。
他在那里闲站着观看,而且是急着想喝水,却不去打水,叫我去,这一准是哪个大官儿的子弟。
我跟我妈说了这事,我妈说打个水怕啥,又累不着你。我说他们好像是在捉我的大头。我妈说,你就当自个儿是个愣子就行了。
我说行,那我就当这个愣子。
王科长让小华到内蒙公安厅去取一份儿鉴定资料。公安人员出差都得是两个人,小华说小曹有警服,让他跟我去,王科长同意了。
出差回来,王科长给我正式地安排了工作。让我负责城南所有市营企业单位的安全保卫和侦察破案的指导工作。具体就是:有案破案,没案防范。
从那以后,我就骑着自行车,挎着黄书包,一个单位一个单位地跑。
小华帮我明确了一下,城南大大小小共有21个市营企业单位。市营单位都设置有专门的保卫科,我把各个保卫科的电话号码和科长姓名都记在了工作日志本上。
中午回家一进门,家里坐着个稀罕人,高中同学老周。
老周1968年毕业后,回老家插队了。1971年考进了大同市师资培训班,1973年毕业,分配到市教育局。
上高中时,老周就常来我家。我妈叫老周也叫老周,跟我说,老周结婚比你迟了两年,女儿盟盟也比丁丁小两岁。我妈说老周女人也是你们同学,我问谁?我妈说,是你们学校初三的张淑贞,跟妙妙一个姓名。
老周不好主动说话,一定是我妈把这些都问到了,又给我做介绍。我问老周小张在哪儿工作,老周说,在糕点厂积德益门市部。
老周约了我,星期日到他的新房认门。
五妗妗经常给我女儿丁丁做新衣裳,穿也穿不过来,丁丁就长高了。星期日我给盟盟挑了两件,拿去了。小张还以为是商店买的,我说是五妗妗做的。她说真做得好。
老周在师资培训班学的是汉语言文学,完全是按着大专的课程讲学。他学习的书里面有本《形式逻辑》,我在小华那里借的《刑事侦察学》里,就多次说到过这本《形式逻辑》。我说老周我给看看,老周说就给去哇,我的工作用不着它。
《形式逻辑》让我一看就入了迷,走站装着,有空儿就看,而且还是反复地看反复地研究。
跟在忻州窑派出所时一样,二处的值班也是一个星期轮一次。
第一次值班时的那个星期日上午的十点半,我骑车去圆通寺把我妈带来了。
站在工矿科窗口,能看得见新建路南来北往的车辆,还能看见公园的东湖。我故意问我妈,您说好不好?
我妈说话有点哽咽,望着远处的花园,说,你爹要是能看到你现在,唉,那个死鬼早早地就把咱们扔下,他走了。
中午,我请我妈尝尝我们食堂的饭。
因为是值班,要守电话,不敢离开值班室时间太长,我把饭打在了我们科里。我事先就准备好了两个饭盒儿,一个饭盒里放了满满的一盒米饭,另一个饭盒打了满满一盒菜。素炒豆腐、山药蛋炖倭瓜,还有我妈最喜欢吃的肉丸子。我妈叫肉丸子叫象眼子。
我妈说,也好呢,你们这象眼子也好呢。
我妈比我大31岁,已经快60了,可饭量还是比我的大。整个饭菜我吃了一少半,我妈吃了一多半。她还把最后的一些米饭倒在菜饭盒里,又让我添了暖壶的开水,说就顶是喝汆米饭。
见我妈吃得汗爬流水的,我真高兴。我妈也高兴,说这顿饭比哪顿饭也吃得香。
我送我妈回家时,楼门口站着个人,问我干什么的。我说二处值班。他看看我妈背影说,那是谁?我说我妈。他说,以后不准领家属来局吃饭。
什么狗屁话!
我理也没理他,照直上了楼梯,回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