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我在东风里居住在忻州窑派出所工作时,我妈去过花园里二姐家,去说表嫂的事,想让二姐夫给想想法子,看能不能把表嫂的户口跟内蒙转到大同。
表哥表嫂是在1971年结的婚。
表嫂的祖籍是大同市南郊区西谷庄人,爷爷和父亲都会笼匠手艺,解放前就流落在内蒙齐夏营,全国解放时,他们把户口就上在了那里。齐夏营是个镇,他们也是市民户。
表哥表嫂已经有两个孩子,大的是男孩,叫冬儿,比丁丁大五岁。小的是女孩,叫春儿,比丁丁大半年。
表哥在大同皮鞋厂上班,每月开着32块钱,一家四口人,生活艰难是可以想见的。五舅舅托着人也想给表嫂找个工作,可一听她的户口不在大同,都说不好办。
我妈跟我说,让我求求二姐夫给想个办法,看能不能把表嫂的户口转回到大同,这样也就好找工作了。我说我从来不张口求人,但表哥的事我是一定要求求二姐夫的。
表哥说,你给哥去试试,办成办不成靠命哇。
我妈说,要不,甭叫招人去了,这事还是大人去说好,姑看是姑姑给去哇。
表哥说,亲家上门,不值半文,姑姑您去,万一叫碰了,没意思。
我说,就是,万一二姐夫说,隔着省呢,不好办,碰了您。
表哥说,就是,碰招人碰去,碰了您就没意思了。
我妈说,宁叫碰了,也不能叫误了,万一招人去了,孩孩气,说不成个话,给误了呢。
最后的决定是,还是由我妈出面,找二姐夫说这个事。
从圆通寺到东风里,路过花园里。以前我用自行车带我妈到我家,路过花园里时,跟我妈说过,二姐就在那个楼房院里住。
我说,妈我带您去哇,您不知道几楼几号,我把您带去告诉哪个单元哪个门,您进我不进。
我妈说,用不着,妈鼻子底下莫非没个嘴?
在一个上午,我妈打问到了花园里二楼一单元一号,敲二姐家的门,就敲就喊:“二子啊!二子啊!我是招人妈,二子啊!”
这是二姐后来笑着跟我学的,我妈当时就是“二子啊二子啊”地喊她,还说门敲得也亮,把二姐吓了一跳。我说我妈没进过楼房家,她一准是以为里面有多入深,怕家里人听不着,才那么用力地敲。
二姐说起初我以为是派出所的来查户口,后来听到“二子啊二子啊”是叫我,我紧跑几步一开门,呀,是姨姨。
我妈肩上担了个扎住口的口袋,里头是两个大西瓜,一前一后地在肩膀上担着。跟圆通寺到花园里有三里地,步行着一路走来,还得打问着找到家门。我妈穿的又有点多,还或许是因为要来求人家办大事,心里还有点紧张,满脸的汗。
二姐一开门,我妈说:“二子啊,我是来眊眊俺娃。”
二姐跟我说:“听了这话,又看着姨姨汗爬流水地用袄袖擦着汗,感动得我差点就要啼哭呀。”
二姐把我妈让进家,给沏茶,我妈说要喝冷水,二姐跟晾水瓶里倒了一杯凉白开,我妈一口气喝了。
二姐跟我说:“妹夫,年长了,二姐没见过这么朴实的老人。心里一下子生出一种亲切感来。”
我妈跟二姐说了一上午的话。但她也并不是一进门就说来干啥了,她也不是有意地不说要来干啥,而是在二姐跟前她根本就是插不上嘴,没机会说。
二姐也不急着问姨姨您来有什么事,她们从一坐下来就开始拉呱。
她们说起我爹的去世。我妈说他爹身体一直很好,连个正痛片儿也没尝过是个啥味素,一下子得了个要命的病。
二姐说,人得癌症,那是跟气上引起的,姨夫是四四年的抗战干部,一路走下坡路,他能不生气?可他人要强,不好跟人说,自己生闷气。
我妈说,二子,你对姨姨家的事,都知道。
二姐说,姨姨您不想想,我要把四妹给您们,能不访查访查?姨姨您在我们的心中那是有地位的,您先是拉扯培养俩兄弟,同时您还拉扯侄子忠孝,拉扯外甥女玉玉。
我妈说,这两个孩子的妈都早早地走了,我是个当姑姑当姨姨的,我不管谁管。再说了,我跟二姐说哇,我在这两个孩子跟前是有亏欠的。
二姐不明白我妈说的“有亏欠”是啥意思,看我妈。
我妈就啥也不避讳地都跟二姐说了。
我姨姨小时候,我姥爷给她跟本村的宋守周订了娃娃亲。长大了,姨姨不同意这门亲事了。当时我姥爷已经去世了,我妈在家里说了算。我妈说不行,不同意也得同意,跌倒不翻身,死你也是宋守周的人。
说了姨姨的事,我妈又跟二姐说了表哥妈的事。
都说完,我妈说,忠孝的妈是我硬主着让我兄弟跟她离了婚,玉玉的妈又是我硬主着让她跟玉玉爹结的婚。这两个人早早地都去世了,都是心情不愉快的过。这两个苦命的人都早早得了病死了,这都是我硬主事的过。
我妈向二姐承认了自己的过错后,对二姐说,你说他二姐,她们两人的孩子,忠孝和玉玉的事我能不尽着全力管吗?
二姐点头。
我妈说,忠孝找了个内蒙的女的,叫小兰,养了两个孩子,户口也得跟着妈上,现在大孩子上在内蒙了,二女女的户口还没上。这一家四口人,靠着忠孝那三十来块工资,光景过得紧巴巴的,冬天连炭也不舍得烧,家冷得夜里脚盆的尿水水都要结成冰。
二姐是个热心肠的人,也是个软心肠的人,听着这话,快掉泪,没等我妈提出,她就说姨姨您放心哇,您的事也是我的事,我给帮帮,看看是能想啥法子。
我妈这才接住话茬说,姨姨来也就是这个意思,俺娃们神通广大,能帮衬就帮衬帮衬他们。
我算了算,这是1977年的事。“四人帮”打倒了,邓小平同意上山下乡的知青陆续地返乡回城,并安排工作。二姐夫以表嫂是插队生的名义,把她调回了大同,还安置在了市供销社下面的东街馅饼店工作。
冬儿送到了内蒙姥姥家,春儿送到了皮鞋厂幼儿园。表嫂高高兴兴地去馅饼店上了班。
户口也解决了,工作也有了。表哥高兴地说,小兰这算是一步登了天,看来还得姑姑出马。
表哥去岳母家,回来时带来五只卓资山熏鸡,说是给姑姑一只,给我一只,给二姐三只。我妈说,我和招人不要,你亲自都送给二姐去哇。
表哥自个儿不敢去,让我跟他去送。到了二姐家,正要敲门,我看见门牙开着,我就推开门领着表哥进去了。本来是可以先进餐厅的,可我们直接进了客厅。
二姐正跟客人说话。
客人说:“呀熏鸡!”
二姐说:“正好喝酒,中午别走了。”
客人说:“见好吃的不吃有罪呢。”当下就掰开熏鸡,揪下个大腿往嘴里填。
二姐后来说我,你这个妹夫真死相,你不看看门开着,你也不听听客厅有生人说话,也不想想是家里是有客人?你把熏鸡拿进厨房就行了,可全给提溜进了客厅,那个家伙跟你二姐夫中午吃喝完,走的时候还又提走了一只。
二姐又是气又是笑:“妹夫呀妹夫,那么你是太死相,是个半点儿鬼也没有的大眼痴球蛋。”
星期日,我在家洗了一上午衣服,下午来了圆通寺。我妈正洗脸,她说你来的正好。她拧好了毛巾,让我给擦背。
忠义用网兜提着一大把香蕉,进家了。
忠义说,煤校快开学呀,来眊眊姑姑。话音没落,冬儿领着春儿,撩开门帘进来了。
我妈跟忠义说,这是你大哥的两个孩子。忠义说,认的他们,以前见过,后又大声地冲着两个孩子说:“你俩来干啥了?啊?”说着,解网兜。
两个孩子出去了。
忠义掏出香蕉,掰下两根,一转身说:“给,叫我啥?”
我说:“他俩早出去了。”
我妈说:“出院耍去了,一会儿进呀。”
我们正拉呱着,表嫂冲进了家,指着忠义就大骂:“有你这样当叔叔的吗?喝问我孩子来干啥?这又不是你家,你能来姑姑家,孩子们就不能来姑奶奶家?”
我们都愣住了,不知道怎么回事。
表嫂继续骂:“我孩子跟姥姥家来大同是上小学呀,高兴得跟姑奶奶来谝了,没想到一进门你就往走撵。这是你的家?”
从没见过表嫂发这么大的火儿,我们半天才缓过神,都给表嫂做解释,还说当时忠义是跟孩子们开玩笑,问来干啥了,问完还给掰下香蕉让他们吃。
表嫂根本就听不进我们解释,继续骂:“谁稀罕你的香蕉,哼啜完给点吃的。你有钱了不起了,想咋哼啜咋哼啜,不吃你那一套。”
忠义让表嫂骂得半句话也说不出。
表嫂一摔门走了。
忠义坐在炕沿那儿流泪。
这个事,忠义是受了冤枉,但他大声开玩笑地问两个孩子“你们来干啥了”,这也是真的。孩子们跟他不熟悉,让他这大声地问话给吓着了,回家告给了妈。
我们好不容易把忠义劝住了,我妈留他吃饭他也不在,走了。
忠义刚走,表哥进门了。看表情,也是来找忠义算账的。
我妈说:“你们兄弟们咋就不能好好地相处?”
表哥说:“您说怪谁?”
我妈说:“怪谁?”
表哥说:“怪您。您不是说我头发卷起,张文彬认我也够我洋气吗?”
我妈说,当时我为啥要那样说,那还不是让你逼得?我不那样狠狠敲打你,拿着三分颜色你想开染房,不敲打你,你能乖乖地叫张文彬爹叫何香莲妈吗?我是为了你,孩子啊。
表哥说,可当时让您那么一说,我心里就一直是膈应巴支的,看见忠义他们总是觉得隔张皮。
我妈说,要这么说,忠孝,那我今天跟你承认错误,当时不该跟你说那话。现在姑姑跟你认错,当时我说错了,不该跟你一个小孩子说你妈那种的话。行了吧忠孝,杀人不过头点地,姑姑给你认错还不行吗?
我不知道说个啥好,看我妈。
我妈又说,姑姑这一辈子犯过最大的两件错误……还有玉玉妈,你妈跟玉玉妈两个是好朋友,可我把她俩都害了,都早早儿就走了,姑姑一想起这两件事就,麻烦得就甭提了。我妈有点要哭。
啊呀,我妈居然是这样。我觉得眼前这个人不像是我妈,可我妈今天就是这么地给表哥认错了。就我知道,我妈除了跟老王说过句“曹大妈骂错你了”,还没见过跟谁是这种口气在道歉、认错。
我表哥也一定是想到了,这个厉害了一辈子的女人,今天给我认错。
表哥也不作声了。
我妈缓了缓气,又说,忠孝子我告你,说是个说,闹是个闹,你可得知道你是姓张,你永远是张文彬的儿子,何香莲也永远是你的妈。要不是的话,你的户口咋能跟村里上来,要不的话,那你永远是个农民。这你得弄机明,也得讲点良心。
表哥的语气和软下来,说,姑姑,这我知道,我永远是姓张。
我妈说,你永远是张文彬的儿子,何香莲也永远是你的妈,你知道这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