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黄河》2009年第06期
栏目:晋军新锐
小院满满当当都是太阳光,一抬脚一转身,太阳光忽悠悠晃动,晃得人眼花缭乱。狗狗圪蹴在屋檐下,手托红花大海碗,呼噜噜往嘴里拨拉着炝锅面。炝锅面拌了白菜萝卜豆腐干面筋之类,香喷喷蒸腾着他一张粗糙的大脸,太阳光里也多了一股香喷喷的炝锅面味道。
狗狗额头冒汗,两扇黄棉袄一左一右敞开来,露出酱紫色的胸膛。对狗狗来说,不管妻子党容做啥饭,他都是这副不要命的吃相。这时党容正斜着身子,靠在院中间的一株小枣树上,津津有味地看男人吃饭。看男人吃饭是她最大的一件开心事,男人呼噜噜的声音,是对她最大的奖赏。
从场院上空飘来过山鸟铃的声音,声音清清脆脆,夜深人静时往往能飘到河那边去。过山鸟铃是刘力选专门打造的铜铃,挂在场院的秋千上,随着秋千一飘一荡地叮当,惹得全村人都来秋千下看热闹。今年刚过年,他们三组的刘力选在场院里竖起了秋千,说是为了丰富群众的娱乐活动。
乐安庄是黄河边的老村庄,过年时节耍狮子、敲锣鼓、跑旱船、踩高跷、背冰、甩鞭子……要多热闹有多热闹。过去,村里再穷每个生产队都要在巷道里栽秋千,乐安庄不管男女老少都爱荡秋千,老辈人有讲究说,过年时节荡秋千,能把一年来身上的晦气荡去。这些年乐安庄人忙乎着赚钱,拿手的耍狮子、敲锣鼓、跑旱船、踩高跷……渐渐失传,就连栽秋千,也懒得费那份心事了,年味越来越淡。今年刚过年,刘力选破例栽起了秋千,说是专给他们第三小组居民栽的。秋千刚栽起来,人们听到那清脆脆的铃声,都觉得新鲜,秋千下整天都围满了男女老少,老的想重温年轻时荡秋千的好心情,他们坐在秋千上,乐呵呵的笑声飘过了他们的青年和少年。年少的也喜欢荡秋千,他们颤颤悠悠抓紧结实的麻绳,也是那么乐呵呵地笑着,笑声从童年飘散开去,飘向了他们不可知的未来。这些日子,秋千叮叮当当的铃声,整天敲打着乐安庄空明的蓝天,秋千一时成了全村人的娱乐活动中心,他们围着秋千看的看,玩的玩,说说笑笑,好不热闹,大家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吃大锅饭时的年景。
狗狗听着秋千的铃声,心思儿让这铜铃声渐渐敲打成了碎片,羽毛一样在太阳下飞来飘去。他圪蹴在屋檐下,对女人投来的热辣辣的目光懒得理睬。年前村里选出了村主任,热热闹闹的村主任选举刚结束,接下来就是选举各小组组长,这是每一届村主任新上任后,必须做的第一件事。原来的村主任六爷让大家选掉了,过年时节躲在家里没脸出门,一副土头土脸的样子。狗狗跟六爷干了十七年,当了十七年生产队长。现在他们上面叫小组长,不管生产队长还是小组长,两个称呼在狗狗看来都没有多大的区别。狗狗过年给六爷拜年,他站在六爷家矮小的土门楼前,看着掉了半边的门框,歪歪扭扭的屋檐,狗狗心里一阵心酸。这十几年六爷把心都掏给了乐安庄人,帮打工的人家割麦子,给打工人家的孩子联系学校,帮五保户修房子,抓计划生育、退耕还林、小麦直补、玉米直补、大型农具直补……到头来却让乐安庄人从台上一脚踢了下来,一年一千块钱的工资,好几年都没有领到手。六爷原准备干上二十年,也和一些农村老干部一样,就能伸手领到县里每月给农村老干部的十五块钱补助了。二十年是县组织部的规定,眼看着就到了二十个年这个坎儿,翻过这个坎儿六爷就成了半个公家人,他的晚年就柳暗花明,用不着花一分钱都要向儿子讨要,想不到在这十七年刚结束的日子里,却让村民无情地提溜了裤子。那时,狗狗站在六爷家门口,冲着黑乎乎的屋子喊:六爷,六爷。六爷在屋子里马马虎虎哼了一声,声音不大,夹带着浓稠的沮丧。狗狗走进屋,整个屋子里烟雾缭绕,狗狗一脚踏进去,好一会儿才看到烟雾缭绕中,六爷头抵着裤裆,手指间夹着一根两毛钱一盒的工字烟,一口接一口低头猛吸,黑的烟把两个手指头燎得焦黄。狗狗明知六爷这个年心里难过,还是双手抱拳,对六爷说声:六爷年好,六爷年好啊。狗狗是真诚的,他想用自己的真诚驱赶掉六爷心头的恼丧。六爷皱巴巴的脸,生硬地挤出一缕笑。这笑还没有伸展开来,很快让一行夺眶流出的老泪驱赶得无影无踪。狗狗站在那里不知道如何安慰六爷,他看着六爷一头花白头发,一张皱皱巴巴的老脸,心里涌动着对六爷无限的怜恤。他想:乐安庄人咋就这样无情呢,六爷这些年待大伙不薄啊?
六爷还是对狗狗说,他真不该参加这次竞选,落了个让人赶下台的下场,真是尿泡大脸不知羞呀,如果早点辞职,就会是另一种结局。当二十年干部的想法,是万万要不得的,这年头不是你想干就能干的事。
狗狗知道六爷是好人,六爷整天为大伙忙,倒荒了自个的光景,自个儿的日子竟越来越穷,怎么也赶不上在外打工的那些人家。家里的房子还是他年轻时盖的,现在早成了危房,如果接连下几场大雨,这房子就可能扑塌趴到地上,成了一摊烂泥巴。正因为六爷的穷,在村里这次选举中,人们才毫不犹豫地把手里的选票投给了张官民。张官民和六爷年龄不差上下,土地下放后,他拉一帮人成立了工程队,他们的工程队很快由一个变成了两个,由两个变成了好几个,张官民也由工程队队长变成了老总。去年夏天,六爷准备修村里的通村路,挎上孙子的烂书包向在外人员拉赞助,他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在外面他喝自来水,啃饼子,一分多余的钱都舍不得花。村里这些年在外开饭店、开商店的有好多人家,他们多多少少都有了钱,有的还买了车,买了城里的商品房,但轮到掏钱修路,口气好像是商量好的,几乎一致,说:六爷,如果是你的事,我赞助多少都行,村里的事是大伙的,谁承这人情?六爷说,你们给了钱,我就给你们立碑,让全村人的子孙后代都记着。六爷知道他们是越有钱越舍不得,面对这些人,六爷有一种从铁公鸡身上拔毛的艰难。他还是厚着脸皮再三恳求,这些人只是掏出些零零星星的钞票。回到家,六爷抱着背包,圪蹴在村委会门口的墙角下,一边数着毛毛票,一边吧嗒吧嗒地掉眼泪。从村委会门口走过的张官民看到了,知道了六爷是为村里修路的事伤心,他当着众人的面,拍打着自己的胸膛说:六爷,别伤心,这条路我张官民包了。张官民说话算数,一把投资了二十万,自个修了这条路。想不到这次选举时,大家纷纷跑到张官民的旗帜下,选举张官民当了村主任,这让六爷好不伤心。
人们私下里说,六爷连自家的光景都过不好,咋带大伙过好日子呢?
狗狗听六爷的口气,分明是在给他捎信儿,让他主动辞去小组长的职务,免得将来落个和他一样的下场。这小组长又不是先人给自己挣下的,它是谁都能干的事,大家都有权干。虽说现在集体经济不行了,三组还有两座空院落,有三四百亩的机动地,还有四十多户人家听你的吆喝,在这吆喝声里,狗狗会有一种做男人的威武。如今狗狗听了六爷的话,铁了心不再当小组长。他当了十七年,当够了这个小组长,他跟着六爷干了十七年,在新上任的村长张官民眼里,也许早把他看成是六爷的人了。人常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宫这样,民间也没有多大的区别。
狗狗正想着,大门哗啦闯开,一辆摩托车理直气壮飞旋进来,满当当一院阳光,让这摩托车搅划成了细碎的光点。狗狗抬起头看到摩托车上高高盘踞着一个人,这人就是刘力选。刘力选两条胳膊笔直地撑着摩托车车把,胳膊像打了石膏一样笔直,腰板也像打了石膏一样笔直。摩托车卷着过年没有扫净的炮屑,绕着小院转了一圈,然后,嘎地停在狗狗面前,车闸在刘力选的手下,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声。
狗狗拨拉完碗里的最后一口饭,眼光落在刘力选身上。刘力选一脚撑地,一脚搭在摩托车脚踏上,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狗狗让刘力选这种目中无人的姿态激怒了,只觉得心口的火苗腾腾地往上蹿,他努力控制着自己。
党容走过来,接过他手里的碗筷,飞快地给他递过一个眼色,他知道党容在提醒他,刘力选一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来了,要他提高警惕。
狗狗看到刘力选傲气十足地瞧着他,他很快意识到刘力选之所以这样瞧他,是因为他在蹲着,狗狗倏地弹起来,走过去站在高高的水泥台阶上,这样他比刘力选高出了许多。他同样做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面对刘力选。
这几年刘力选的生意一年比一年好,附近人家盖房,少不了用刘力选的水泥板,好多起了房子的人家,水泥板的钱还在刘力选那里赊着,欠了刘力选一大堆人情。狗狗去年盖新房时,也赊欠刘力选的人情,他赊的不是水泥板,是水泥。三千多块钱的水泥,他答应秋天棉花收了就还。秋天棉花摘了,价钱却低得可怜,他算来算去,还不够雇人和化肥的钱,给刘力选的水泥钱,还在那里赊欠着。面对刘力选,狗狗知道自己不能再和人家比下去了,这笔人情是他的软肋,让他笔直的脊梁骨顿时塌了下去。狗狗望着刘力选微微地笑着,厚墩墩的笑里含着友好。
刘力选直截了当地说,老同学,那个小组长你就别当了,你都当了十几年了,也该歇歇啦。
狗狗原本说,我早就不想当了,谁稀罕当就让谁当去,这个小组长又不是我先人挣下的。话在喉咙里梗着,狗狗没有说出口。
刘力选又说,老同学,这个小组长你就让给我吧。
刘力选是在给狗狗下命令,蛮横不讲理,不容狗狗有半点犹豫。
狗狗一张脸憋得通红,他最瞧不得人在他面前装大,刘力选喜欢装大,手里多了几个钱就不知天高地厚了。狗狗有一种让刘力选骑在脖子上撒尿的感觉,狗狗打算放弃小组长的想法,在瞬间改变了。
狗狗一扫脸上友好的笑,严肃地说,老同学,还是让大家选吧,大家选谁就是谁,现在咱俩谁说话都不算数呢。
刘力选不高兴了,一张脸唰地拉了下来,布满了一种不可侵犯的威严。他想不到狗狗会拒绝他,狗狗赊欠的水泥钱至今还没有还,狗狗的良心简直让狼吃了。他悻悻地调转摩托车,加大油门,一溜烟驰出狗狗家的大门。冷风从敞开的大门旋进来,在小院里肆无忌惮上下舞动,摩托车排出的一溜浓烟,在小院里渐渐淡去,又渐渐消失。狗狗感到一阵寒冷袭来,他卷了卷黄棉袄的两扇衣襟,抬头看到太阳淡了许多。他终于明白刘力选给三组人栽秋千,原来是笼络人心,给自己拉选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