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力选的女人黄晓娟扭着屁股,胳膊腕挂着塑料袋,笑笑地给秋千下晒太阳的三组社员发烟。一人两盒红河烟,像保健站医生给孩子发免疫糖丸一样,人人有份。
刘力选办了水泥制板厂,黄晓娟在制板厂当会计,夫妻厂办得红红火火,黄晓娟一年四季不见太阳影儿,人长得白白胖胖,脸上红润润的,一看就知道是那种男人疼爱的幸福女人。黄晓娟一边发烟,一边笑笑地说着自个男人的好。她说,我男人如果当了咱三组组长,会把那两座空院落推倒,盖老年活动中心,让咱村里的老年人也和城里老年人一样,在里面下棋、打麻将,在里面锻炼身体;我男人如果当小组长了,还准备组织六十岁以上的老年人去北京旅游,让他们看天安门,看故宫,上长城;我男人当了小组长,谁来我家借钱,都不要利息了,打个借条就行。
人们笑笑地接过黄晓娟手里递过来的烟。他们不拒绝,就是黄晓娟给他们搬来一座金山,他们也不拒绝,拒绝了就得罪了人家的好心,抬头不见低头见,乡里乡亲的谁愿意得罪人。他们接过烟时,脸上客客气气地笑着,嘴里嗯嗯地应着,等黄晓娟一走,他们才木木地拆开烟,抽一根挂在嘴上,说一些不着边际的扯淡话。女人不抽烟,也接过递到了面前的烟。烟是过年家家都少不了的东西,多两盒烟,家里就少买两盒,女人们大都是过日子的行家里手。
黄晓娟发完红河烟,又拧着屁股去了别的地方,那好看的腰身消失在后巷里时,晒太阳的人才把眼睛抬起来,望了望头顶的蓝天,说,这老天真是个大啊,老天再大,都吹不破哩。
有人说,我咋看着南山都忽闪忽闪动哩,人没老,眼睛咋老花了?
有人说,我们买白菜还要看心好不好呢,选队长不能马虎哩。
有人说,我们说啥都不能让有日老鼠心的人上去,坏了咱三组的好光景。
他们低低窃窃地说起了话,说起了乐安庄一组组长把土地承包了八十年的事,一组群众去县里镇里告状,最后还是告输了。他们说起了六组组长贪污承包地款的事,村民代表把情况反映到镇里,至今没有结论。晒太阳的人一边吸溜吸溜地抽着烟,一边窃窃私语,说着只有他们能听到的悄悄话。
黄晓娟挨家挨户发烟时,狗狗正爬在柜子上,写他的竞职演讲。大白天他还拉着灯,明晃晃的节能灯几乎挨着他乱蓬蓬的头发。他当了十七年小组长,还没有这样认真对付过选举呢。黄晓娟给三组社员发烟的消息,不断有人打电话给他,狗狗嘴角流出鄙夷的笑。他才不发烟呢,发烟是贿赂村民,这些年村民心里也有自己的一本账,他们总不能都见钱眼开吧,他知道该怎样对付刘力选。
弟弟小狗走进来,一张憨厚的大脸常年累月在河滩晒日头,黑红黑红的,抹了一层酱油似的。小狗是狗狗的好兄弟,也是狗狗的得力干将,只要狗狗一声吆喝,首先响应的就是小狗,小狗还是三组的村民代表。
小狗看着狗狗猫腰趴在柜盖上,撇着嘴说,哥,要不咱也发烟,有些人没准让人家的烟熏糊涂了。
狗狗抬头看一眼小狗,厉声说,你懂个屁。
小狗歪着脖子,一张黑红的大脸不服气地冲着狗狗,哥,你到时候可别后悔哦。
狗狗拉着脸做出一副不后悔的模样。小狗对哥这驴脾气毫无办法,只好听天由命。
两天后,三组选举小组长的事,在巷道中间空场院里召开。
这天热闹的秋千,终于安静下来。几个小孩在嘻嘻哈哈地玩耍,狗狗不耐烦斥一声,孩子们一窝蜂散去,只留下一架空荡荡的秋千,甩着一块结实的槐木板,在风中兀自飘荡。上面横梁上悬挂的过山鸟铃有一声没一声地吟唱着,顶端的红旗没精打采地低垂着,好像昨晚受了霜寒。
场院中间的大榆树下架一堆棉花柴火,大火腾腾地燃烧起来,烘烤着大榆树,也烘烤着周围的人。路边柴草上白白的一层霜花,人们看着霜花,说起去年春天杏花开的日子,那场冷不防降的大霜,扼杀了所有的杏花,大多数人家地里的杏树分文未收,只有他们三小组的杏树免去了这场灾害。他们记得那天下午,小组长狗狗在巷道里咣咣地敲着铜锣,把他们一个个从家里敲打出来,赶他们去自个的杏树地,在大霜到来前点火放烟。事后人们感谢狗狗,多亏了狗狗敲锣,要不是狗狗那阵锣声,说不定他们的杏树也遭了霜袭。去年,他们的杏价格好,收成好,惹得邻队的人眼红心热。
这天主持会议的是新上任的村主任张官民。张官民五十出头,一头新染的头发让他看上去只有四十多岁,他在外面拉了十几年的工程队,年龄大了退老回家,想不到村民会把他推上村主任这个位置。既然上来了,他就没有推辞的道理。对三组选组长他有点心不在焉,他拉着一张老脸,坐在一条板凳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张官民的心事沉浸在另一件事里。村会计猫鼻子年前就把账目给他看了,村里的账目上有三十万的欠款,都是盖学校时的欠款。当时为盖学校把村里的承包地又往后延续了几十年,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现在他手里除了一个塑料章子,啥也没有,他不知道六爷咋把村主任当到这个份上。他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过年时从自己口袋里掏钱,慰问老干部,慰问村里的特困户,五保户……他觉得他这个村干部跟别人不一样,说白了就是给群众当孙子。
三组的群众差不多都来了,两个竞选人,刘力选和狗狗,也都到会,两人站在榆树下,没事人一样笑笑地说着什么,一人手指间夹着一棵烟。张官民的眼睛在两个人之间来来回回地打量,狗狗望着别的地方,也不和他打招呼。他希望刘力选当这个小组长,不是因为刘力选过年时节给他送过一条红河烟,是因为刘力选脑袋活络,一个能把自家光景过好的人,也一定能把小组人的光景过好,这是他的执政观点。
会议开始。
两个人开始了他们各自的施政演说。美国总统有施政演说,一个小组长同样也有施政演说。刘力选撩开他身上披挂的黄色大氅,从口袋里掏出打印整齐的演讲稿,其实他演讲的内容,在他老婆给三组人发烟的过程中,已经再三说明了。
有人问刘力选:刘老板你真的要在这空场院里,给我们盖老年活动中心?
刘力选说:当然,我说话算数,绝不放空炮。活动中心盖好后,我还准备在上面盖个小亭子,人站在小亭子下,能看黄河落日,能看东方日出,天晴的日子,还能看到华山的西峰,这个小亭子,名字我都起好了,就叫它“望河亭”。
问的人又说:刘老板,如果老年人不去活动了,那活动中心是不是就属于你家的地盘了?是不是还能由你儿子继承?
刘力选呵呵地笑:我在城里都买房子了,要那么多的房子干啥?
问的人又说:人家城里人时兴养二奶哩,你在城里养二奶,村里的屋子里养你的大奶黄晓娟啊。
人们闹哄哄地笑了。
大家都知道这空场院是两户人家的院基,两户人家早就割断了和村庄的一切联系,房子塌了好多年,六爷在整治村容村貌时,用推土机把两户人家推成平展展的场院,成了三组人的活动场所,好几户人家都想在这里建房,狗狗和六爷都没有同意。六爷说,将来有那么一天,村里人富裕了,也建一个活动场地,城里人有的那种转轮、跑步机、摇摆机……我们也都要有,在这里我们也建它一个小花园,种花养草……今天在三组人看来,刘力选是想借建活动中心的名义,占有这片地方,若干年后,这地方还不是他刘力选的?刘力选的目的,大家心知肚明。
狗狗的演讲稿是写在女儿香香不用的作业本上的,作业本让香香划拉得乱七八糟。当了十七年小组长的狗狗,好像不会讲话了,他红了脸,拿着作业本的手有点抖动,一条腿也不由自主地哆嗦。真没出息呵,狗狗在心里一次次地责备自己。
狗狗觉得舌头在嘴里麻木了,像咬着一块糖似的,说不清楚,人们哄地笑了。
一个声音说,放胆说吧,狗狗有啥怕的,我们不是狼,吃不了你。
狗狗的情绪在这调笑声中,稳定了许多,他开始了准备好的演讲:
各位父老乡亲,我把我几年来担任组长的情况首先给大家汇报一下。因为我不会吹,不会煽,只会实实在在干事情,把大家的事当成是我自己的事,这几年搞滩涂开发,我在滩里打了三眼机井,让旱地变成了水浇地,搞电力配套,把50伏的变压器变成了80伏的变压器。九五年分地后,为组里打深井五眼,并配了套。搞好了线路改造,社员没有掏一分钱。三组黄河滩地的管灌全部埋好。八十五户社员家的闭路电视全部安装好,一切费用都是集体出。投资了五万元,搞好了全组的巷道硬化。
如果社员这次还拥护我,信任我,我仍然不吹不煽,老老实实办事,踏踏实实工作,不胡花社员的血汗钱,做到:规范好巷道里的垃圾堆放;整修田间道路,维护好机井配套;解决好一些困难户的生活问题,不给社员增加负担。如果社员不拥护我,我也没有意见,大家望(往)前看就是了,是人是鬼很快就会明白,我啥都不说了。
狗狗说完,额头上是一层明晃晃的汗水。
刘力选瞥了狗狗一眼,狗狗的话不知在什么地方刺疼了他。
接下来是投票。巴掌大的小纸片上,盖着村委会公章,一人一张,写好后交到监票人手里。
这天狗狗四十二票,刘力选四十一票,村主任张官民看到这种结果,只好宣布狗狗继续当他的三组组长。刚宣布完,大家高高兴兴地嚷嚷着要狗狗请客,一伙人呼啦向狗狗家涌去。
狗狗知道不发烟,大家还是信任他,他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瞥了一眼刘力选,刘力选站在不远处,嘴里叼着烟,生硬地看着他笑,心里却是一肚子的不服气。狗狗远远地说,老同学,有啥想不开的,咱们说好了的,村民选谁这个小组长就是谁的。对不起,我这个小组长不能让哩。
狗狗说着,心里的得意一圈圈荡漾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