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乐安庄三组的黑板上,奇妙地出现了一张重新选举三组小组长的《公告》。
狗狗看到《公告》已经让人撕掉了半边,那半边在风中呼啦啦地抖动。从断断续续的字里,狗狗知道要重新选举三组小组长了,原因是有人填写了两次,去掉这个填写两次的人,说不定他和刘力选的选票相当。谁填写了两次?纯粹是胡说八道。八十五户人家,狗狗是一个一个按照人头点的,怎么会有人填了两次?填写了两次自然就会多出一张选票,最终他们点票时,怎么还是八十五张。这张《公告》背后一定有鬼!周围的人骂《公告》的不公,狗狗看着这半张《公告》,一种受辱的感觉在心里折腾开来,好像有把刀子猛地刺进了胸膛,准确无误地刺进了他的心脏,狗狗直觉得两只手霎时冰凉,上面不做调查就毫无道理地推翻了三组的选举结果,他重新担任小组长还不到半天,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让人提留了裤子。刚宣布小组长时组里的人还缠着他要吃喜,他几乎把小组的社员都请遍了,他让他们吃羊肉、喝酒、吸烟,他们要他请,他就请。他是心里高兴哩,他终于战胜了刘力选。他没有发烟,不是用金钱战胜了刘力选,是用他在三组人心里的威信战胜了刘力选。他请客他打心眼地高兴呀。在家里散发着水泥味的客厅里,他和他们大声嚷嚷着,把自己灌得满脸通红,心口发热,他高兴啊。这时嘴里的酒味还没有散尽的狗狗,面对黑板上的半张《公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周围人的目光中,狗狗感到自己一张脸皮让人一把撕到了脚底板。他决定去找村主任张官民问个清楚,瞬间,他又否定了找张官民的打算,自己就那么爱当官吗?人家不让自己当了,自己还死皮赖脸地去找人家,这不是一个大男人的做派。狗狗转身向家里走去,一双脚像踏在棉花上一样,虚飘飘地发软。
这天小狗带领三组的三个村民代表,找到了村主任张官民家。
张官民端坐在院里吃饭用的小桌前,手里哗啦啦地翻动着会计交上来的账本,厚厚的一大叠账都是六爷手里经营的,张官民发现村里四千亩土地承包合同混乱,六爷拿土地送人情,一百亩土地按八十亩算,五十亩按四十亩算,张官民想,自己上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土地革命,对村庄的承包地重新丈量。张官民翻着账本,计划着自己下一步的工作打算时,有人推开门,踏踏踏踏地走进来,理直气壮的样子,好像讨债来了。他抬起头看到一脸怒气的小狗和三个村民代表。一看到小狗,张官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明知道张贴出去的《公告》对狗狗不公平,还是决定让人贴了出去。其实,这也不单单是他的决定,是镇党委书记常全有的决定。
昨天选举刚完,刘力选一晃一晃地从外面遛进张官民家里来,坐在张官民对面的沙发上。刘力选说,张主任,我给你反映个问题。
张官民抬头看到刘力选从口袋摸出一盒软云烟,拍到他面前。刘力选总是这样显示他的富有,好像他张官民没有见过软云烟。
刘力选说,这次选组长有问题,有人看到狗狗兄弟小狗一人填写了两张选票。
张官民明知道刘力选说的“有人”是个模糊概念,这人永远都不可能对证。他知道刘力选想当小组长,想当小组长的原因是他看上了那片空落的场院,是想把那片场院据为己有,乐安庄谁几根弯弯肠子,他张官民都清清楚楚。
刘力选说,如果没有那一票,我就是三组组长,我会一心一意跟你干,你上来也该组织自己的队伍,狗狗跟上六爷干了十几年,早就是六爷的人了,你上来他能听你的?
张官民犹豫了,狗狗跟六爷死心塌地干了十几年,正如刘力选说的,早就是六爷的人,他刚上来,狗狗能死心塌地地跟他干吗?张官民还是说,狗狗是我宣布了的,再重新选,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重新选举有点不合适。
刘力选说,咋不合适?只要你点头,咱就重新选举,你有这个权利。
刘力选说着,用力地拍打了一下张官民手里的红印章。
张官民捏了捏让手捂热的红印章,觉得手里的红印章多了几分亲切。张官民心想:只要自己点一下头,就可以重新选举,自己不点头就不能选举,这就是权利,就是这枚公章赋予自己的权利,既然三组有人有意见,另行选举有啥不行?
但张官民还是说,这事让我考虑考虑。
张官民说话的口气,带着领导的矜持。刘力选走后,张官民还没有来得及考虑,刘力选就以最快的速度找了镇党委书记常全有,常书记很快做出了重新选举的决定。
当常全有给他打电话,说群众反映乐安庄三组选小组长,有人填了两张选票时,他就知道刘力选去了镇政府。刘力选和镇政府干部关系密切,镇里新盖的办公大楼,用的水泥板水泥全是刘力选的。镇里经济紧张,这些钱至今还赊在哪里,刘力选不高兴赊了,常书记就要给刘力选说好话。
张官民还是有点不乐意,他不乐意的是自己宣布的结果,又重新让镇里常书记一句话给否定了,这种否定无疑是对他权利的否定。他否定了是他的权利,常书记否定了,就是骑在他头顶拉屎拉尿。
他有点不乐意地对常书记说,这是三组社员选出来的,不是我任命的啊。
常书记在电话那头呵呵地笑,他说,我知道是社员选出来的,关键是有人填了两次票,群众要求重新选举,我们应该走群众路线嘛。
张官民不再说啥,常书记说的群众路线,就是刘力选路线,再说他和常书记争论,对自己毕竟没有啥好处,他当初也是倾向刘力选当三组小组长,重新选举的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在这关键时刻,他不能把责任推卸到镇党委身上,他必须和镇党委保持高度的一致。他从账本上抬起头来,看到小狗身后还有三个人,他们都是三组的村民代表。
小狗理直气壮地问他:你说,我们还是村民代表吗?黑板上的《公告》咋不通过我们村民代表就公告了?没有村民代表通过,这《公告》我们不承认,这是《选举法》上规定的。
张官民打量着小狗,又打量小狗身后的三个人。年龄最大的杨正月袖着手,他说,你这村主任是咋当的嘛?我们村民代表没有通过的事,你咋就公告啦?张官民听他们的口气,心里嗤笑一声,村民代表?给你们个麦秸棍棍,还当着拐杖用呢,这几个人简直不知道天高地厚。好像他们村民代表比他这个村主任官还大,心里老大的不高兴。
张官民心里想说的话又说不出来,他最终还是说,我会把你们的情况反映到镇里,你们还是回去吧。
张官民知道这些情况自己根本不会反映到镇里,这只不过是糊弄他们几个的托辞。
晚上狗狗家来了不少的人,大家都是来安慰狗狗的,人们骂一通张官民,也骂一通镇干部,丢下一大堆虚妄的安慰,又一个个走掉了。他们这些虚妄的安慰,对明天既定的选举不起任何作用。狗狗把身子放倒在宽阔结实的大炕上,用被子蒙着头,蚕茧一般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不管别人说啥安慰话,他都一概沉默。小狗坐在破沙发上,一句话也不说。手里笨拙地捏着一棵烟,眉头紧揪。
狗狗对坐在沙发上的小狗说,你走吧,快走,我要睡觉了。
小狗终于说,哥,你一定要想开些啊,啊。
狗狗知道笨拙的小狗只会说这句话,小狗对他的安慰是真实的安慰,可落在他身上的耻辱让他无法想得开。他缩在被筒里,分明感到自己是一只被猎杀的野兽,猎人手里那柄尖利的剑锋直刺他的心窝,他蜷缩着四肢,藏在自己幽深的洞穴里,戒备着来自地面的危险,他知道更大的危险是在他的洞穴之外。小狗的安慰对他无异于轻飘飘的秋风,无法抵挡猎人手里的明枪暗箭,对小狗他除了在心底里感激,只能沉默。在这长久的沉默中,他听到小狗无奈的脚步,迟疑地拍打着客厅的地板砖,拍打着外面的水泥院落,拍打着空寂的巷道,声音渐去渐远,终于沉没在一片无边际的宁静里。
狗狗在这无边际的黑暗中,眨巴着一双眼睛寻找着自己的出路。他蓦然记起了小时候去看电影,那也是这样黑漆漆的夜,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一个小小的乐安庄在他眼里迷宫一样,让他迷路了,焦急中他只好用哭声向这个世界求救,哭声是他最好的武器。果然,他用哭声召唤来了一个大脸盘长辫子的年轻女人,女人轻声细语地让他不要哭,她会帮他找到回家的路。她把他抱在怀里,送回了家。在这个走投无路的夜里,他知道已经不可能再有一个大脸盘长辫子的女人帮他找到出路。——这路,对一个男人来说,只有自己去找。
被窝里狗狗只觉得浑身上下汗津津的,辗转之间,他的手猛地触摸到一个冷冰冰的念头,这念头一下子跳出来,堵住他的去路。他欣喜地看到在明天开会的会场上,他笔直地悬挂在场院中间的大榆树上,眼睛鼓出,长舌垂胸,以一副标准的吊死鬼模样出现在大家面前,他的自杀无异于一颗重磅炸弹,扔进了乐安庄这片平静的水域,激起了滔天大浪。女人党容一定会抱着他哭得死去活来,在女人的哭声里,他听到人们对张官民的一片责骂声,张官民一定会愧疚地走到他面前,给他低头道歉,后悔不应该答应重新选举。那时,弟弟小狗的愣劲一定会发作。小狗比他小十二岁,爹娘去世后,是他供小狗上学,给小狗娶媳妇,小狗从小就愣,脑子直来直去,半点弯儿也没有。小狗一定会抬着他的棺材去县里,去镇里讨个公道,不到一天,县里就撤销了张官民村主任的职务,他躲在一边嘿嘿地笑着,他才不相信刘力选有日天的本事。狗狗得意洋洋地想象着把自己悬挂在大榆树上的种种美好结果。
狗狗正想着,党容进来了。党容轻手轻脚走到大炕前,掀开被子一角,一只手在他额头上反复抚摸,冰冷粗糙的手,让他感到舒服。他的心还沉浸在刚才的想象里,他有点不耐烦地说,你走吧,晚上睡到前面屋子里去。女人重重的叹息声里,透析出对他的同情。女人的手,在他额头上彷徨了又彷徨,他翻过身,挣脱了女人,那手在空中僵了片刻,缓缓落了下去,给他掖身后的被子,掖脚头的被子,又轻轻地拍了拍被子下面的他,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他鱼一样从幽深漆黑的被窝里浮出来,重重地吐了一口气,他把刚才的想象捏在手里,像一位凯旋的将军,黑黝黝的大脸上绽开胜利的笑影。把他妈的。他自语一声,掀掉身上的被子,呼地爬起来,盘腿坐在炕头,从柜子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棵烟来,点着后狠狠地吸了一口,他几乎要把整个世界吸进肚子里。
深夜的乐安庄没有一点声息。狗狗走出家门,沿着空落落的巷道来到场院的大榆树下。大榆树柔软的枝条在清冷的天空下摇摆着,摇摆出细密的雾水,许久,他摸了摸发酸的脖子,脖子里湿湿的,原来下霜了。他看着头顶高高的那个树杈,后悔没有带一根绳子来,他的裤带是无论如何也够不上高高的树杈,正为难时,狗狗听到有人唤他的名字,声音轻柔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狗狗,是狗狗吗?哎,一定是狗狗,狗狗。狗狗惊悚地扭过头去,寻找那奇诡的声音。黑漆漆的夜里,只见秋千板上坐着一个人,那个人影在秋千上兀自飘荡着,上面的过山鸟铃在他的晃动中,叮当叮当地回响。
狗狗失声大叫一声:你是人,还是鬼呢?
那个人嘿嘿地笑了,说,狗狗,你这龟孙子咋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我是六爷呀。
狗狗朝那人影走去。原来这些天六爷总是睡不着觉,整宿整宿地在村庄里游荡。六爷不停地抽烟,把声音也抽得变了调。
狗狗喊声:六爷!
六爷依旧坐在秋千板上,狗狗,你这龟孙子是不是想上吊呢?我看你在树下站好久了,千万不能想不开呀,当初你听我的话就好了。
六爷一句话说到他心里去了,狗狗呜呜地哭了,他粗粝的哭声在场院里回荡。
六爷说,哭,哭球啥哩,咱裤裆里咋就白长了那东西啦?要不还不如蹲下撒尿呢。
狗狗住了声,哽咽着说,六爷,六爷,你说我该咋办呢?他们要重新选举,这是打我脸哩,我还咋在乐安庄里呆下去,你说,我该咋办呢?我想死给他们看!
六爷咯儿咯儿地笑出了声。六爷说,这些天,我白天想,黑夜想,总算想通了,这些年我是思想落后了,带领大伙挣钱才是主要的,大伙是穷怕了……
六爷的声音越说越低,低到地底下去了。
狗狗不想听六爷说这些,明天就要重新选举,如果刘力选拉拢村民把他选掉,他就更没脸面了。
狗狗不耐烦地说,六爷,你说我该咋办呢?
六爷说,他们是不对,宣布了,就应该有法律效应。他们咋能说算就算,说不算就不算了呢?这政府咋就成流氓政府了?你现在想要保住自己的脸面,最好的办法只有一个。
狗狗急迫地问:啥办法?
六爷坐在秋千板上,轻飘飘的身子骨在秋千上飘来飘来,六爷的声音也在飘来飘去。狗狗看不到六爷的脸色,也看不到六爷的眼睛,六爷的脸色在黑夜里模糊成了一团,眼睛也模糊成了一团。
六爷说,还是古人说的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狗狗说,走?走到哪里去?这屁股大的乐安庄村,一撩眼皮就知道了我在哪里。
六爷说,死脑筋,说你老实,你就是榆木脑壳,世界就一个乐安庄吗?
六爷说完,狗狗听到一声嘹亮的鸡鸣,接着,又是一声鸡鸣,天快亮了。
狗狗明白了六爷的话,六爷让他离开乐安庄,离开以后呢?狗狗不敢去想。
六爷说,你去城里老大那里吧,他在第一中学烧锅炉,你去他那里有吃有住,他会收留你的。
六爷说的“老大”,就是他的大儿子。他大儿子在第一中学烧锅炉已经有好几年了,狗狗和老大是从小穿开裆裤耍大的,老大没准会收留他的。
六爷从秋千板上下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向家里走去。狗狗看到一向高大的六爷,黑暗中看上去,是个地道的小老头了。
狗狗看了看大榆树,看了看渐渐从深沉的睡梦里苏醒过来的村庄,转身向县城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