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有志吹牛,别说他这会儿没心思喝酒,就算有,他那点量,马家驹知道的,平时只消一瓶半瓶啤酒下肚,就摇摇晃晃直喊上头,哪里是喝酒的料。
今天是怎么了?
谷有志家连着几代单传,到了谷有志,不仅单传,还从小体弱多病,家里人担心不过,就给他起了个小名叫“谷莠子”。谷莠子,又叫狗尾巴草,在乡下是一种常见草。此物哪里都能生长,且不择贫瘠,有土就生,不嫌干旱,适时便发,所以庄稼地里道路边上,随处可见伸手可触。因为像极了谷子,常常长在谷子地里时越发葳蕤,人们便良莠难辨,除草时免不了多费眼神,厌其顽劣,所以唤作谷莠子;又因形似狗尾,喜其可爱,还被唤作狗尾巴草。谷有志起初取小名谷莠子,自有家人一番寄寓草之生命力顽强佑护人之茁壮成长的迫切,不胜美意,谷有志却听着刺耳,等到上小学会写字了,自己把名字一改,写成了谷有志。名字是光亮了,学习成绩却不见起色,同学们便取笑他说,不让叫谷莠子也行,叫狗尾巴总可以吧。谷有志不耐烦,说,叫叫叫,爱咋叫咋叫,想什么时候叫就什么时候叫,都使出吃奶的劲叫吧!于是,狗尾巴狗尾巴从那时便叫到了现在。
这中间叫得最欢的,就是马家驹。有一次放学刚出校门,马家驹从后面喊着狗尾巴狗尾巴追上来。谷有志问,什么事?马家驹说,一起刈猪草去。谷有志说行。马家驹说,哪里狗尾巴草长得水灵?谷有志说,麦惠梅家的谷子地。马家驹说,为什么?谷有志说,她家里有钱,下的肥多浇的水也多,只是她爸在县城工作不多回来,她妈妈也懒得下地干活,所以狗尾巴草就疯长,比谷子长得还旺。马家驹说,你怎么知道?谷有志说,麦惠梅告诉我的,说是我帮她把她家谷地的草锄了,她就给我苹果吃,还说让我捎带给她扎一束狗尾巴草回来,她喜欢狗尾巴草。马家驹哦一声说,原来如此,她怎么就不告诉我?谷有志说,你老欺负人家,不怕人家告诉你的。
马家驹觉得自己不是欺负麦惠梅,而是看不惯她的显摆,整整而已。班里的女生全都穿着打了补丁的粗布衣服,只有麦惠梅穿着花花衣服,不仅如此,她胳膊上还戴着一块明晃晃的女式手表,别说同学们了,女老师们都戴不起的。最最让人生气的是,你穿就穿了,戴就戴了,还总眼皮朝上一副鹤立鸡群的样子,你牛哄哄什么!马家驹看不惯,班里好多同学也看不惯,可是别人看着看着就习惯了,偏马家驹一根筋拧不过来。拧不过来怎么办?他要给麦惠梅一点颜色看看。你不是爱穿好衣服嘛,成,我背后用钢笔墨水给你衣服上悄悄洒出几个地图来;你不是鹤立鸡群嘛,成,我从地里摘几把苍耳装口袋里有事没事朝你投掷,非把你头发上衣服上粘得哪里都是,粘你个刺人儿出来;你不是爱给老师打小报告嘛,成,我就在你出教室后把一盆水放到虚掩的门脑上,待你回来要传我去老师那里,一推门,好了,倾盆而下,浇你个落汤鸡来……直到有一次,马家驹放学回家,刚一进门,母亲就把他摁在炕沿上扒了裤子朝屁股上狠狠打,一边打一边骂看我不打死你,大有不皮开肉绽绝不罢休之势。马家驹不服,翻过身子喊,为什么打我?母亲说,你还嘴硬!为什么偷吃人家苹果!马家驹这才看见麦惠梅和她妈就站在边上,不说话只是满脸乌青,想起刚才进屋前自己可是蹦蹦跳跳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一咂嘴唇,妈呀!还甜着呢!便自知理亏。但心虚了嘴还软不下来,于是强辩道,她又不吃,一上午在教室里拿个苹果用前门牙啃,啃来啃去只啃个牙印来,不是显摆是什么!还拿眼睛瞟大家,看大家涎水直流她好得意。母亲气不过,骂一句,你个饿死鬼投胎你还有理了。捞了笤帚又要打。马家驹着实怕打,跳个高高跑出门外去了。母亲追不上,远远地骂,你小子有本事别回来吃饭!
这以后,马家驹就收敛了许多,麦惠梅也不敢再往教室里拿苹果,两人似乎相安无事。偏偏谷有志好奇,悄悄问马家驹,你妈把你打怕了吧?马家驹说嗯。谷有志说你妈手真狠!马家驹说,那不怪我妈只怪苹果太好吃。谷有志咽口唾沫说,谁不知道苹果好吃,只是没你胆大。马家驹说,胆大胆小都应该好好读书,等以后出息了进城工作,还愁没苹果吃?谷有志佩服马家驹能够讲出这样有水平的话来,羡慕道,还是你有志向。
马家驹果然有志向,没过几年便去县城上高中,后来又去省城上大学,这都是谷有志预料中的事。独有一件事让谷有志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期间马家驹居然和麦惠梅好上了,而且好到马家驹大学毕业后为麦惠梅竟放弃了留在省城工作的机会跑回小县城,谁知又很快天有不测风云,俩人待要结婚时,麦惠梅却劈腿了,攀上一局长儿子的高枝把自己嫁给公子哥儿享受荣华富贵去了,愣是把马家驹闪在半道上……
啧啧!啧啧!谷有志提起这事儿就连连称奇不已,这人都怎么了?吃饱了撑得慌不是!看着曾经多么壮志凌云意气风发的马家驹为这事蔫得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沮丧时,谷有志一下子找回许多平衡来,原来自己扛着锄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咸不淡的也好,滴几滴汗,打几粒谷,垒几间砖坯房,然后娶老婆生小孩,再喂上几头猪,放上几只羊,抽一袋旱烟,听几句老戏,多美!
想的是美,却不能遂愿。等到村里的伙伴一个个都娶了老婆生了小孩,谷有志还是掉头的锄把——光棍一个。怎么了?谷有志是身体瘦弱些,可人倒本分勤快,家境也过得去,按理说娶个普通人家的女孩不是难事。等到马家驹从城里把老婆领回村时,谷有志坐不住了,这茬人可只剩自己一个光棍了。马家驹说,你小子是不是眼高?谷有志藏不住,点点头。马家驹说,是不是想一个人?谷有志低头不语。马家驹问,是不是麦惠梅?谷有志小声说嗯。马家驹“啊”一声道,你小子原来心事这么重,麦惠梅有什么好?就一个见异思迁趋利避害的货,躲都躲不及,你还想着她,没见我被她害得这么惨?唉!你还是赶紧找个正经女人把心拴住吧,越往后磨叽就越难找了。
谷有志小声咕嘟道,人家把你甩了你才这么说。
其实谷有志从来就没有过奢望把麦惠梅娶回家里。马家驹是人物吧,怎么地,还不一样让麦惠梅说蹬就给蹬了,咱又算老几!心里啥都知道,但就是爱悄悄拿麦惠梅和亲戚朋友介绍来的女孩比,相一次亲比一次,总是觉得都没麦惠梅好,也就总成不了。这一回让马家驹把心事给捅出来,谷有志方才明白麦惠梅也有麦惠梅的不好处,罂粟花好看吧,却只能结有毒的果,所以,像麦惠梅一样光是长得鲜亮的女孩也不一定会好到哪里去,即使好,咱也笼不住,何苦要迷恋呢!明白了也就对麦惠梅死了心。于是赶紧降低标准,并四处托人介绍,不料已经迟了,周围十村八里年岁相当的女孩早都嫁完,小点的又哪里肯理睬他这个王老五。谷有志追悔莫及,唉!原来这世上只有娶不到老婆的男子,断无嫁不出去的女子,退而求其次吧。到最后,好歹领回来一个离过婚的女人,比谷有志大好几岁不说,还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过门来。邻居们议论说谷有志命苦,娶老婆娶了个拖油瓶。谷有志嘴一撇,不以为然道,嘁,这有什么,不就是多张嘴的事嘛,看明年这时候我给家里再添张嘴。果然第二年老婆就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把个谷有志乐得呀,嘴都合不拢了。自此更加疼爱老婆,对那小女孩亦是视如己出。马家驹回村看见这情形,朝谷有志胸前就是一捶道,狗尾巴啊,你小子像个男人样!谷有志咧了嘴嘻嘻一笑说,男人不男人的我没想过,就思忖着什么时候扛不住了,进城找你。马家驹一脸豪气,朗声说,尽管来!咱哥俩啥关系,你一百个放心,有我吃的肉,还没你喝的汤?
谷有志认真道,你这话我可记住了?
马家驹不高兴道,从小到大,我姓马的什么时候说话没算过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