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阳光》2011年第12期
栏目:中篇小说
姑姑进门的时候,爷爷正坐在堂屋里喝茶。茶是上等的碧螺春,在白底蓝花的盖碗里泡出浅浅的一汪碧水。这茶因为是国民党苏鲁战区陆军暂编十二师少将师长赵保原的心腹马进给派人送来的,爷爷便格外珍惜,一小口一小口细细地品着,硬要品出些茶叶之外的味道。等到茶水喝乏,爷爷便充分感受到赵保原对他的恩惠,不觉浑身通透,心情无比舒畅,放下茶碗,闭目背起苏轼的《赤壁怀古》,“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姑姑就是这个时候进门的,穿着月白色的旗袍,提着浅黄色的柳条箱子,身后跟着一脸惊慌的奶奶。
爷爷见到姑姑先是愣了一下,仿佛被人突然打了一个耳光,一下子被打蒙了头,但是他很快清醒过来,双脚一跳,端了桌上的茶碗,“噗”地一声扔了过来。一碗茶汤一滴不剩全部洒到姑姑的旗袍上,茶碗咣啷一声,掉到地上,裂成碎片。
奶奶以为姑姑会被烫得跳起来。旗袍上湿透的那处已经显出烫得发红的皮肤,但是姑姑一声不吭,只是更紧地抓住了柳条箱子。
爷爷骂道:“你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还有脸回来呀?”
奶奶劝道:“兵荒马乱的,孩子能手脚完整地回来就不错了……”话没说完,眼泪先流了下来。
爷爷抬起手打姑姑,可是他发现他所站立的位置够不着姑姑,于是向前跨了几步,可是跨的步子太大了,竟然越过了姑姑,那只本应落到姑姑身上的巴掌就落到了奶奶的身上,骂的内容也变了,“都是你,养出这么个不要脸的女儿。”
姑姑提着箱子,转了身就走。奶奶一把拉住她,身子跪下来,说:“嫚,你这一走,不是送死吗?那些出去的孩子,有几个活着回来的。”
爷爷气咻咻地站着,突然之间,眼泪流下来,他跺着脚说:“既然回来了,就不要走了。你做了丑事,难道还要爹给你认错不成?”
姑姑这才放下柳条箱子,冲爷爷鞠了一躬,喊了一声“爹”。
奶奶领着姑姑来到她的房间。姑姑的房间依旧保持着莱阳城旧宅子里的样子,红木桌子上铺着雪白的台布,绘着仕女的花瓶插着当下开得正艳的月季花。挂着粉红幔子的床上放着松软的被子。姑姑坐在床上,眼睛里面一片潮湿,定睛看着奶奶,说:“娘,你老了。”
奶奶的眼泪又流出来,她将姑姑搂进怀里,一边摩挲着姑姑的后背,一边说:“嫚,这两年你怎么过来的?这两年,你受苦了吗?”
奶奶期望姑姑能够主动告诉她这两年的经历,可是姑姑什么也不说。她沉默地坐着床沿上,一只手搁在大腿上,一只手来回搓着床单,任凭奶奶一遍一遍地问,就是一言不发。
跟三年前相比,姑姑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是有眼睛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两年前的姑姑扎着两条乌油油的大辫子,穿着蓝褂黑裙的学生装,脸蛋红扑扑的,如同饱满成熟的烟台苹果。她背着黑色的书包,拿着课本走在莱阳城里的时候,就是莱阳城里的一道风景。所有见过她的人都相信,郝家的大丫头,这样漂亮、这样有学问的女子,将来肯定会嫁到青岛或是烟台的大户人家,她的未来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少奶奶生活。然而,爷爷的所作所为打破了所有人的梦想,一九三七年的秋天,他自作主张地给姑姑订下一门亲事,这门亲事既不是富贵人家,也不是达门望族,而是窝在栖霞深山里的一户穷苦人家。人们连同奶奶、姑姑、大爷、爸爸都不知道爷爷竟然认识这样的人家。奶奶在院子里跳着脚大骂,爷爷一个耳光打到奶奶脸上,说:“娘们儿家的,懂什么。”
一个细雨飘零的早上,那个将来要成为我姑夫的年轻男子跟在他父亲身后来到爷爷家。他们想必走了一天的路程,半夜时分才到达莱阳城。奶奶甚至怀疑他们没有住旅舍,而是在我家的屋檐下蹲了一个晚上。他们这样大清早地敲开我家的院门,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省下一顿早饭。奶奶苦着一张脸,心里替姑姑叫着屈,吩咐佣人茶水周全地伺候了他们。她瞪眼看年轻男子,发现他个子高挑,脸孔还算白净,只是手掌粗糙,关节粗大,一看就是做惯了农活的样子。姑姑那样一个细皮嫩肉的女子,那样娇滴滴的一个身子即将嫁给这样的男子,奶奶的心疼得都要滴出血来。
奶奶盼望爷爷能够突然醒悟,拒绝了这门亲事。可是爷爷丝毫没有这个意思,他欢天喜地与那对父子交谈,用慈爱的目光一遍一遍打量着年轻男子。
奶奶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年轻男子的父亲曾经是爷爷的生意伙伴,他们一起到东北贩卖药材。爷爷的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在莱阳城置了房产,开了药铺,在寻芳村建了宅子,买了田地,成为莱阳城数得上的富贵人家,而男子却败得一塌糊涂,回到栖霞的深山老老实实地做起农民。
奶奶的脸更苦了,这户人家不仅贫穷,而且缺乏摆脱贫穷的心智与勇气,姑姑嫁到这样的人家,岂不是要世世代代受苦受穷下去。奶奶的眼泪流了下来。她好不容易熬到年轻男子与他父亲离去,转身来到姑姑的绣房,奶奶想跟姑姑说说话,可是说什么呢。奶奶心里乱糟糟的,没有一点儿头绪。她来到花池子前面,再向前十步,就是姑姑的绣房。奶奶看到一池子桂花艳丽的开放着,带着晶莹的露珠,娇嫩鲜艳得让人忍不住要亲一下。这花本来不是养在花池子里的,是养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这户人家的主人曾经是奶奶青年时期的梦中情人。是的,奶奶也曾经恋爱过,曾经梦想着嫁给那个男人,做那个男人的妻子。可是后来,她嫁给了爷爷。为什么嫁给了爷爷,是命。那么这命不好吗?这命现在看来是挺快乐的。如同这鲜花,虽然从那人的院子移到她家的院子,不也开得娇艳旺盛吗?
因为有“命”作支撑,奶奶的心释然了。她步履轻快地来到姑姑的绣房。可是房间里没有了姑姑的身影,与姑姑一同消失的,还有她的几身换洗衣服与上学用的课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