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离家出走的时候,爷爷还没有搬离莱阳城。所以搬离莱阳城的时候,奶奶把着门框死活不肯走,说:“走了,大嫚回来后到哪儿找我们?”
爷爷一巴掌打过去,没打奶奶身上,打到了门框上,疼得他“嗷”地一声叫起来,爷爷说:“如果不走,大嫚回来倒能找到咱们了,到哪儿找?到城外的烂泥堆里找,兴许,连个囫囵的尸首都找不到。”
奶奶这才松手,抹着泪水,拉着爸爸跟在爷爷身后上了汽车。汽车是大爷从县政府借来的,车门边站着一个穿军装的国民党兵,倾斜着身子,命令把守城门的士兵将爷爷他们放行。出了莱阳城便来到到处是绿油油庄稼地的田野,天空碧蓝,微风轻拂,绿浪翻滚,远处的青山罩着一团隐隐约约的白气,怎么看怎么是太平盛世下的美好景象。奶奶的眼泪掉下来了,说:“这日子,这日子。”
奶奶话音未落,田野里传来“叭叭”几声脆响,是开枪的声音。奶奶一下子将爸爸揽进怀里,哆哆嗦嗦地说:“这好日子,怕是没了。”
寻芳村有爷爷置下的大片田地,加上开药铺的积蓄,生活不成问题。村里很多人做了爷爷的长工,替爷爷耕种田地,对爷爷尊敬得不行。马进给来了之后,在山上修碉堡,在村口挖壕沟,爷爷出了不少钱财,逢年过节又送猪肉、送粮食慰问马进给,因此马进给将爷爷引为盟友,时不时地请爷爷到指挥部小坐,又经常送点儿从外边抢进来的茶叶、白酒、白糖,所以爷爷在寻芳村的日子还算放心、体面。
爷爷对姑姑毫发未损地进门感到吃惊。且不说万第镇外的层层日伪军、日本兵,仅仅把守万第镇门户的赵保原的手下就会对姑姑的美色垂涎三尺。
对此疑问,姑姑淡然一笑,说:“马淑玲是我的同学,她在镇门口将我接了进来。”
马淑玲,爷爷知道这个女人的,她是赵保原的四姨太,马进给的二表妹。像姑姑一样,她也喜欢穿月白色的旗袍,扭着腰肢在街道上走来走去,前几天还坐着轿子到寻芳村看望马进给。
爷爷恨不得一个耳光打到姑姑身上,有这样一层关系摆在这里,姑姑如果早早回家,他用得着拿出那么多钱财贿赂马进给吗?
姑姑垂头看着脚尖,脸上笼着淡淡的笑容。这是她从前没有过的表情,从前的姑姑喜欢大声说话、大声笑,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现在的姑姑内敛、安静,甚至可以说是沉静,她内敛、安静、沉静得叫爷爷感觉非常陌生。
爷爷的怒气自觉不自觉地下去,他叹了一口气说:“大嫚,看来,咱家以后的日子要靠你了。”
第二日,马进给来到爷爷家,这是他进驻寻芳村以来第一次到爷爷家。马进给个头高大,穿着军装,看上去英姿飒爽、仪表堂堂。他两脚“啪”地一并,冲爷爷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爷爷慌忙给马进给让座,吩咐佣人端上两杯茶。马进给坐下来,喝着茶,与爷爷说东说西,两只眼睛灯泡一样在屋子四周扫来扫去。
爷爷咳嗽两声,喊奶奶来换茶水,这样的事情本应该佣人做的。可是奶奶立刻跑过来,端走茶杯,一会儿的工夫换回两杯新茶。
爷爷与马进给继续喝茶,他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容,那笑容堆得太满了,稍微一碰就会淌到地上来。爷爷端着茶杯,目光不小心扫到门口,他看到一只窄窄的鞋尖踩在门槛上,只一会儿,半只穿着白袜子的腿迈过了门槛。爷爷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他看到姑姑穿着月白色的旗袍靠在门框上,手里拿着一条绢纺手帕,一条腿跨在门槛里面一条腿跨在门槛外边。
爷爷站起身,嘴唇哆嗦着,冲姑姑吼:“家里有贵客,你这样没有规则的出入,不怕叫人笑话?”
姑姑不说话,低了头抽身向回走。
马进给却大声说道:“姑娘请留步。”
姑姑停下脚步,并不回身,小声说:“爹,我不知道家里有客人的。”
爷爷的脸色涨红,恨不能一巴掌打过去。马进给说:“老先生不必生气,听我家表妹提起过令爱,能够一睹令爱芳容,是在下的荣幸。还请令爱赏脸就座。”
姑姑转过身,走进屋子,在爷爷身旁的座位坐下。马进给的两只眼睛盯在姑姑身上,一刻也拿不下来,他问了姑姑几个问题:与马淑玲是什么时候的同学。离开莱阳城的几年做了什么。现在是否婚配?
姑姑说马淑玲是她的中学同学,是要好的同学。离开莱阳城后她去了济南,一位同学带她去的,她在济南的齐鲁大学读了三年书。至于婚配,姑姑看了爷爷一眼,说:“十七的时候就许配人家了。”
马进给拍了几下巴掌说:“齐鲁大学我知道的。”他的眼睛眯起来,里面一片闪烁的水光。他说:“我就是济南人,家就在齐鲁大学身后的胡同里。姑娘,你在我的家乡读了三年书,可惜,那里已经没有了我的亲人。”
爷爷坐在一旁,已是变了脸色。他咳嗽了两声,奶奶立刻跑进屋来,喊姑姑:“大嫚,看娘的手里扎进了一根刺。”
姑姑站起来,丰满挺拔的身子冲马进给深深鞠了一个躬。
马进给走后,爷爷兜头给了奶奶一巴掌,低声骂道:“不是要你嘱咐大嫚别出来吗?她怎么偏偏出来了。”
奶奶眼泪汪汪,说:“那不是我的亲闺女吗?两口子这么多年了,风里过来了,雨里过来了,我能不懂得你的意思吗?可是不说还好,一说,大嫚自己跑了过来。”
马进给进门的一刹那,爷爷与奶奶就猜测他是冲着姑姑来的,等着马进给一边喝茶一边没章法地说话一边瞪着大眼四处乱看时,爷爷确定他在等待并且盼望姑姑的出现。于是他命令奶奶换茶,奶奶端茶杯时,他递给奶奶一个眼色,要她叫姑姑躲避起来,哪知不告诉姑姑还好,一告诉姑姑,她自己跑了出来。
正说着话,爷爷与奶奶看到姑姑推开了房间的窗户,她依然穿着那件月白色的旗袍,脸伸出窗外,盯着院子的一角出神,脸上是淡然朦胧的神情。
爷爷叹了口气,说:“姑娘大了,我们也管不了了。”
奶奶说:“我看,嫁给马进给也不错的,虽然作小,但也是个军官。”
“你懂什么?”爷爷恼怒道,“别看他现在,不仅仅是他,整个赵保原的部队,别看他们现在挺精神,说不定哪天八路军就打进来了。那莱阳城不就是个例子,今天还是日本兵据守,明天被国军和八路军联合抢了回来。现在的世道,今天是英雄,明天说不定就是英魂。”爷爷指了指院子外边,院子外是高大的树木,树木之外是密密麻麻的梨园,再向外就是一座山,那山绵延十几里,一直连到百里之外的栖霞。爷爷说:“山里有队伍的,八路军的队伍。这年头,不能和当兵的有瓜葛。”
奶奶的头跟着爷爷的手指转了一圈,说:“可是,大嫚的心你能做主吗?这几年谁知道她在外面做了什么?什么都不跟我们讲,马进给来了倒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人家。你看她那身段。”奶奶声音低下来,眼中是汪汪的一片泪水,“我说了,你别骂我。我都怀疑她失去女儿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