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江南》2014年第04期
栏目:中篇小说
那封从海南穿越万水千山来到我家的信,一直静静地躺在桌子上。
夏天快到了。我每天坐在二楼的窗台前,呆呆地望着时而灰蒙蒙时而黑乌乌的天空,黯自神伤。这些天一直在下雨,整整十天,从早到晚淅淅沥沥的,一刻也不停歇。天气预报说这雨一周内是不会停的,要下到六月初去。家里到处湿渍渍的,地板砖像泼了油,溜滑光亮,客厅里的餐桌、木椅和卧室里的大衣柜已经长出一层厚厚的白绒毛,就连刚买不久的床头柜上的铁艺台灯的灯杆也生出了绿锈。雨下到第七天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全身也要长毛了,每天我都要用干毛巾不停地拭擦身体裸露在外的部位,仿佛不这样的话,我也就成了一段木头,或者一根铁杆。倒是窗外的山岭,越发地翠绿起来,满山满坡开满了红红白白的山花,赏心悦目。我家院子里的玉兰、芍药、石榴、月季,不仅枝繁叶茂,也花团锦簇,开得如火如荼。如果不下雨,这些天无疑是葫芦镇一年来最好的季节,万物生长,百花竞妍,气温不冷也不热。而事实上,每年这时节梅雨都会如期而至地到达葫芦镇,雨季不可避免。今年的雨季比往年要长得多,雨量也要丰沛得多。我不喜欢雨季,确切地说,是不喜欢下雨天,下三天雨我就会感到压抑和郁闷,若再长一点,内心更加烦躁不安,根本无法静下心做任何事,甚至连思考都困难,就想对着窗外的天空怒吼,对着桌椅发脾气。每到下雨天,我的残疾了的右腿就会发作,胀、肿,锥心地疼痛,拄着拐杖都难以站立。若雨天超过三天,右腿会疼痛得我站立不起来,只能坐在轮椅上在屋子里滑行。以前,母亲在世的时候,雨住后,她都会哄我出去走走,她推着或者扶着我,我们沿着修建不久平整洁净的无名河风光带走上一圈,一般不走远,走两三里路就回家。母亲也曾试着让我学会钓鱼,为此,她不仅给我买了一套渔竿,还买了一把大太阳伞,就是街面上摆摊用的那种,撑开后能遮住两三平米的地方,既能遮雨也能蔽日,但我只钓了两次就把那些东西送给了一个当邮递员的中学同学。那两次没钓上来一尾鱼。晴好的天气我不需要用钓鱼来消磨时光,我自己能走,可以到处玩玩,但事实上我不爱出去玩,我更喜欢坐在我家二楼的窗台前发呆,或者看书。雨天时雨水打在伞篷上噼噼啪啪地乱响,更让我心烦意乱,连拿钓竿的手都是抖的。那个同学来拿渔竿时,母亲就在家里,她看着我把渔竿送人该是多么地伤心!仅仅才过了几十天,这伤心,不,应该说是悲痛,轮到我头上了。
母亲是一个月零三天前去世的。
那是四月的一个月明星稀的凌晨,一点十八分,母亲终于走完了她这悲苦的一生。她去世前没有任何征兆,头天傍晚,她还陪我到河边散步了,我们只走了一里多路,母亲说她累了,我们就坐在一个石凳上休息。那天与往常唯一不同的是,母亲一向话少,但那天她坐下来后说了很多话,说到了我的父亲,也说到了我的姐姐,但都是很平常的闲话,这些话,她以前也跟我说过很多次。回来的时候天快黑了,走到我家隔壁的华生超市前,她碰到了多年未见的老同事张梅珍阿姨,她们一起说话,我就先回家了。进院门时,我听到母亲在跟张阿姨聊我的状况,母亲似乎在托张阿姨帮我物色一个对象,她说只要女方手脚健全,智障一点也没有关系。我不想听她们说这些,先进屋了,上了二楼,坐在窗台的桌子边看书,没看几页,我去上厕所时,听到一楼有锅瓢的声响,母亲在做饭。从厕所出来时,我听到一楼突然哐当一响,像是掉了一个大物件下地,我喊了一声:“妈,什么东西倒了吧?”母亲没有应声。二楼的厕所就在楼梯口,母亲不可能听不到,等我拄着拐杖扶着楼梯艰难地下到一楼,看到母亲正仰面躺在厨房的地板上,她的胸脯在激剧地起伏,但她的脸色却十分痛苦,嘴巴和鼻子都歪斜扭曲了。我顿时吓坏了,丢了拐杖扑过去,我自己也倒地了。我爬过去,抱了母亲,扶着她坐起来。母亲很瘦很轻,我几乎把她整个人都抱在了怀里。这时,母亲张圆着嘴,已经不能说话了,但她的眼睛望着我,嘴巴也在嚅动,似乎有很多话要说。我哭了,大声地喊着:“妈妈,妈妈,你怎么啦?”母亲听到了我的叫声,眼睛里突然溢出了一串泪水。
母亲今年六十二岁,她身高有一米六零,但这么多年我们家的苦难已经把她折磨得骨瘦形销,她的体重还不到八十斤,如果我是个健全的人,我能够抱得动她飞跑着去医院,但我是个残疾人啊,我把母亲平放在地板上,爬起来去拿母亲放客厅墙角沙发上的手机,给卫生院院长郑叔叔打电话。几分钟后,卫生院的救护车到了,郑叔叔和两个年轻的医生跑进屋来,给母亲戴上了氧气罩后抬上了车。两个年轻医生抬母亲出去时,郑叔叔看到厨房液化气灶上还燃烧着蓝色的火苗,赶忙跑进去关掉它。
母亲很快就被送到她退体前工作的镇卫生院抢救,郑叔叔给我说母亲是突发性脑溢血,挺过今晚就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但母亲却没有挺过那晚。后来我一直想,也许她根本就不想挺过去,因为她知道,一旦她卧床在家,是拖累我,那么,很可能我们都活不下去。这当然是我的想法,母亲去世后我看了很多关于病人意志的故事,懵懵懂懂地如此认为而已。那晚十一点多钟母亲醒了过来,她曾经有过几分钟的清醒,我根本没有意识到那是回光返照,我跟她断断续续地说着话,我问她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水喝,母亲只是摇头,最初她说的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清,后来,我唯一听清了她的一句话,虽然那句话她说得很艰难,吐字也不是很清楚,但我听明白了。当时,我也点了头,显示出坚决听从她的吩咐的乖儿子的样子。
母亲说的那句话是:“答应妈,行吗?”
我说:“妈,你讲,我听你的。”
母亲说:“如果哪一天小芳回来了,你要好好待她。”
小芳是我的姐姐。亲姐姐。她叫谢芳,我叫谢文。
母亲见我郑重其事地点了头,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接着她又说:“小文……她是……这个世界上……你唯一……亲人……”母亲没把话说完,头一歪,又昏迷过去了。这一昏迷,任凭医生们使出浑身解术也无力回天,郑叔叔抢救了半个多小时,母亲还是昏迷不醒。郑院长决定把母亲转到县人民医院去,可没等已经回家睡下的救护车司机赶到医院里来,我就看到母亲监护仪上的心电波曲线已经成了一条水平线。
母亲死了!
我嚎啕大哭起来。
母亲是葫芦镇医院的职工,也是前任院长,她任院长的时候,镇卫生院不叫卫生院,而是叫镇人民医院。她的后事就由镇卫生院操办。郑院长是母亲的同事,也是她带出来的业务骨干和院领导,他比母亲小五岁,从卫校一毕业就在母亲的手下工作,我家的情况他了如指掌,因此母亲的丧事,我除了按葫芦镇的风俗磕头和抱灵位之外,钱粮以及其他的一切事务,都是他和医院的职工们操办的。母亲的去世,令我特别悲痛,仿佛一下子抽去了支撑我身体的一根大柱,我自己这幢大厦已经摇摇欲坠,除了会哭,我确实也做不了什么。丧事办了三天,我整整哭了三天。我哭母亲一辈子太苦太累,也哭我自己,哭我以后独自一人拖着一条瘸腿怎么过日子,我把嗓子都哭哑了。哭得前来吊唁的人都心里酸酸的,很多上年纪的老人们自言自语地说,这孩子,没爹没妈了,今后咋办呢?直到母亲下葬后好多天,我的两耳里一直回响着自己嗡嗡的哭声。
母亲走了,我家偌大的一个院子,以及两层的小楼,一下空旷寂静得让我难以忍受,我也因此备感孤寂。我父亲和母亲都不是葫芦镇本地人,父亲的老家离小镇有三十多公里,他去世得早,乡下虽有兄弟姐妹,但他比爷爷奶奶还早去世好几年,因此等爷爷奶奶去世后,家族里的人都跟我家就没有多少往来了。母亲是县城人,我有一个舅舅和一个姨妈,但我从没有见过他们,他们在我没有出生之前的六十年代初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在外地工作,由于早些年的政治运动,都失去了联系,母亲在世时都不知道他们的情况,也不知道他们的生死。母亲的后事一办完,我们家几乎没有一个人上门来。偶尔,会有从我家院外路过的邻居大婶,冲着二楼的窗口喊我一声:“小文,吃饭了吗?要不要帮你从菜市场带点菜回来?”
这个时候,我才从窗口露一下头,答:“刚吃过了,谢谢大婶。”
一个月来,我就闷在家里,除了必要的采买,足不出户。但我的思考没有停止,反而较母亲在世时更加活跃。以前,有母亲执家,我几乎没有考虑过应该怎么生活的问题,更没有考虑过比怎么生活更重要的事情——怎么才能生活得下去?现在我必须考虑这个了。当然,我暂时还没有生存之虞。这是母亲生前就给我谋划好了的:第一,她给我留有近十万元的存款;第二,她给我留下了一幢位于镇中心的楼房。十三年前,镇医院搬迁,母亲用父亲的抚恤金买下了当时我们家、郑叔叔家等四家人共住的那幢宿舍楼,后来扒掉旧楼修建了我现在住的这幢两层的小楼房。母亲曾经给我说过多次,万一她死了,我可以把小楼的七八间房间出租出去,自己只要留一间,我一个人完全可以靠收房租过日子,要是我能结婚生子,那么就可以把院子的围墙扒掉,修建两间临街的门面,开一个杂货店或者经营其他什么的店面,面积绰绰有余。我们家的地段,现在已经是葫芦镇中心地带了,用房地产行话来说,算得上黄金地段。但母亲的这种安排是有前提的,她的前提就是,如果我姐姐谢芳一直没有回来,我就可以那样处理。
如果她回来了呢?
母亲说,至少她应该有一层楼住,当初建成两层楼,就是你们姐弟俩一人一层的。若是扒掉院墙建门面,也一样,她也要分到一间。母亲还说,要是你们姐弟能处得好的话,你们自己也可以协商,若是建门面,最好是两姐弟一起经营,因为我腿脚不方便,姐姐可以帮我跑货。
姐姐谢芳离家出走已经十六年了,一直杳无音信,直到母亲去世那一刻,我们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成家没有?但,我和母亲都知道她还活着,没有死去,这是近几月才确认的,因为今年春节前,也就是去年的腊月底,我们葫芦镇的黄大胖曾在海南碰到过她,并且和她讲了几句话。——在此之前,我们真不知她是生是死,只是母亲坚信她还活着而已。谢芳比我大三岁,算起来今年有三十二岁了,应该安家立身,结婚生子了吧?她还会回葫芦镇,回我们这个家吗?记得母亲去世那天傍晚,我跟她坐在石凳上时就讨论过这个问题,我说姐姐要是想回家,早就回来了,这么多年她从不联系家里人,连信都没有一封,说明她根本不想回来!母亲摇了摇头,说等她有了孩子,做了妈妈,也许她就想回家了。当时我心里想,她做了妈妈,她就有自己的家了,更不会回我们这个家。但我不忍心这样反驳母亲。
三天前的中午,我坐在窗台前依然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那位我送过他渔竿的做邮差叫彭中华的同学敲响了我家的院门。我以为他是来找我聊天的,因为当时正下着中雨,他又没有骑那辆标志他的身份的绿皮单车,而是撑着一把花里胡哨的自动伞。我拄着拐杖嘚嘚地下楼去开门。
彭中华进屋后,陪我聊了一阵闲话,他大约只坐了十五分钟就起身告辞。下楼前,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胀鼓鼓的信封递给我,说这封信应该是你妈妈的,信封上写的是镇人民医院田梅收,但镇人民医院早就改成卫生院了,你们家从我上班以来就没投递过一封信件,我以为是镇人民政府的那个田梅,就送到那里去了。那个田梅说他们家没亲戚朋友在海南,我才认真看了信封,是人民医院,不是人民政府,这才送到你家来。
我接过信封,扫了一眼寄件人的地址,那里只有两个歪斜的字:内详。但信封的右上角盖有非常清晰的邮戳,字迹是:海南临高。
我内心一震,随手把信放在了身边的一张小桌子上。此后三天,我都没有动它。我知道信是谁写来的,自从父亲去世后,我家十多年来几乎从没收到过信件。没有人给我写信,也没有人给母亲写信。除了她,这封信不会是第二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