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在广西地图上滑动,无意间按住了一个黑点——那是丹洲,广西融安与三江侗族自治县交界处的融江江心里的一座绿岛。
那就去丹洲岛吧。既然我的手指停在了这里,就说明这个地点必定与我有缘。
于是,就买好了去柳州的火车票。从湖北武汉到广西柳州,仅仅只是一个夕发朝至的距离,一阵晚风就可以把我从长江边吹到柳江边。待我睁开睡眼时,榕树、紫荆、小叶桉和鱼尾葵,已为我打出了亚热带的手势。而丹洲岛是不知道我会来的,即使知道,它也不会借一场宿雨,刻意为我清洗一株仙人掌上的尘埃,刻意将三角梅的花灯点得更亮一些。不过,这没有关系,我来了。本色的山川,用不着任何涂抹和渲染,这正是我一直都梦寐以求的素淡与真实。
柳州市区至丹洲岛的车程不超过三小时,途经柳城、融安和三江县境。一路风光,将丘陵逐渐放大成山峦。蜿蜒起伏中,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融江畔一个古老的渡口。隔岸望去,青砖青瓦的街巷,已露出水墨画般的悠悠古意,直插云霄的巨树,已走漏了岁月苍老的风声。我没有吃惊,因为我知道,这只是静态世界的一个平凡角落,这只是大山伸出的一只左脚的脚背。在河的此岸,我们的来路上,也许劳动和歌声都是重复的,车轮碾过的山道和灰尘掠过的门窗,记录的是另一种俗世生活的模式与节奏。而此刻,木筏划动的姿势,才是久远的梦境安插在现实中的倒影。
丹洲岛肯定不会辜负我的期待,我想。况且渡船尚未靠岸,竹影和树缝中就迎面飘出了阵阵清香。这是一片被沙田柚覆盖的绿洲,一座被修竹装点的明清古镇。四溢的清香来自岛上随处可见的柚园,弯曲的柚子树枝早已为阳光撑起了无数顶帐篷,将日子拦阻在斑驳的古城墙外,让人几乎感觉不到光阴的流动。
丹洲岛真的是一座岛吗?如果是,那它和梦又有什么关系?如果不是,那它和现实又有什么纠葛?我带着这样的疑问走近它,欣赏它。而它始终像一位饱经风霜的民间艺人,在屋檐下专注地做着手工活,时而显现出一脸的神秘与苍茫。
丹洲岛静坐在大苗山南麓,在水面上用浓郁的投影支撑着身体作沉思状。当融安与三江两县的界碑正准备私下会晤之时,融江左右包抄,将一座山截断了去路,斩掉了枝枝蔓蔓,再用清澈的水流将它和另一些山分隔开来,从此,丹洲岛就再也无法独自上岸,将桉叶形的脚印烙在陆地上。它只能通过水路,向外界表达与世无争的古朴、宁静、悠闲、闭塞和自满。
我发现,品种丰富的竹子是丹洲岛上的第一道护身符。当我用手指撩开竹枝,忽然就想弄清这些竹子的来历:是谁将它们带到了丹洲?谁是竹子的父亲?谁又是竹子的母亲?这些简单的问题一下子就难住了我。是的,我无法知道竹子的来历,如同我无法知道那些花香的去向。但我知道,时光是大地之父,是山川之母。我知道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我们的心灵之父和情怀之母。因此,我希望从此记住这个叫丹洲岛的地方,我信任它在盛世里持有的这份安谧与归隐,信任它低调的存在,足以抚平我内心的褶皱。
穿行于村街巷道,空气中弥漫着果味与花香。墨绿的羊齿植物和阔叶林,在四周筑起了最优质的氧吧。不到两平方公里的岛上果林遍布,倘若能在沙田柚成熟的季节来到岛上,走在芬芳的林荫中,闪着绿光的沙田柚随时都会与游人碰头。林荫接通了所有的巷衢,那些古朴的农家庭院,平实的外表下却隐藏着令人着迷的精彩内容。无论是否翻修过,那些庭院都在不约而同地逼近最天然的状态,逼近被现代社会忽略的原始美感。瞧这些岛民,他们在椭圆形的院门边种上了三角梅,进入庭院前,你必须伸手掀开一道花帘,才能看清屋内的摆设;他们在后院里种着几树枇杷,金黄的枇杷刚刚熟透,就让一些路过的鸟儿放弃了回家的念头;他们的花园里总能留住早春和初夏的魅影,那些山茶、杜鹃、蜀葵什么的,根本无需驯养,一落地就适应了岛上的规则和脾性;他们摆弄的奇石和根雕仿佛来自神灵点化的山谷,即使不作任何修饰和推敲,也能抵达一首古诗的意境。还有,在丹洲岛上,如果见到谁家的篱笆墙上矗立着一株两三层楼高的仙人掌,你也不必大惊小怪,因为,这个岛上的居民对花草树木的眷爱早已深入骨髓。
无论你是否相信,我都会认为,寂寞是丹洲岛的第二道护身符。寂寞隐藏了它,庇护了它,同时也成就了它。当这个恍若隔世的小岛备受外界冷落的时候,美丽与质朴却附满了它的表里。在这里,无论行走还是静坐,都会让人觉得尘世的纷扰和喧嚣已经与我无关。在这里,我唯一的奢求,就是尽快找到一张椅子躺下来,躺下来尽情享受片刻的逍遥与安逸。我想对自己说,如果明天回家,我会把皱起的眉头展开,我会把受伤的心情摊平,我会把荣辱和功利全都扔进纸箱,只留住短促而精美的回忆在胸中婉转。
据说,在进行大规模的旅游开发之前,丹洲岛上的居民一直都过着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日子。这里鸡不鸣,犬不吠,壮、汉、苗、瑶、侗,五个民族的百姓和睦相处,仿佛置身于梦里老家。这座始建于明朝万历年间的怀远古城,养育着中国最悠闲又最具生活情趣的农民。他们从容地打理着宽敞幽深的庭院,侍弄着果树和花草,摇着吊床和葵扇,听着桨橹拨动江水的声音,看着月色如何在柚子皮上练习滑滑板。他们数着水鸟往来的次数判断季节轮替;他们阅读着游客脸上的表情观测世事变迁……如果没有外部因素的骚扰,这一切在短期内都不会有太大的改变。此刻,那些没见过世面的耕牛正沐浴在浅水中,用羞怯的眼神打量着数码相机的镜头。那些撒欢的鸭子,正在现实的河面上划出远古的波纹……只是,丹洲岛毕竟是太小太小了,小得经不起任何冠冕堂皇的开发与包装,小得哪怕只是扔来一块砖瓦,都能砸碎它原有的和谐与恬静。
仿佛梦游一样,我一边冥想一边张望。半天的光景,我匆忙的脚步就已经踏遍了丹洲岛的大部分角落。再次跨上渡船时,我的心跳已骤然加快。我庆幸自己能赶在商业化的手掌还没有完全覆盖它时就已先睹为快,并将原生态的丹洲岛拷贝在了记忆的芯片上。此刻,我一点也不担心时光会滞留在百年的苔藓和千年的古榕上,我只担心不久以后,这片不染尘埃的梦幻之洲,是否还能握住从前的禀性,岛民迎宾的眼神和笑脸,是否仍像临风的古城墙一样,敦厚而又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