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天涯》2016年第04期
栏目:小说
大春睡得正实,突然鼻孔痒痒,皱皱鼻子,想打喷嚏没打出来,很不情愿地瞭开眼皮,看到媳妇小白正笑眯眯瞅着他。小白的脸先是有些模糊,很快变得清晰,大春这才看到小白的手指间捏着一根金黄色的鸡毛。大春咧嘴笑了,原来是小白在捉弄他。小白笑眯眯的模样真好看。大春真想一翻身再把小白摁在床上,可小白早已穿戴整齐,再说,窗户纸也已经透亮了。小白啥时候起的床,他不知道。夜里他用的力气过多,直到现在,骨肉还乏。
“张开嘴!”小白一龇牙,露出来一颗小虎牙。大春摇摇头,反而把嘴巴闭得更紧,他盯着小白手里的鸡毛,心想,才不上你的当呢。小白一看大春不张嘴,便把自己的嘴巴凑上来。这一下,大春不得不张嘴了。他刚张开嘴,一个圆圆的白白的东西就塞进来,软软的温温的,竟然是一个鸡蛋。鸡蛋的表面还带着一股雪花膏的味道。
大春叼着鸡蛋坐起来,他舍不得一口吞下去,而是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吃。鸡蛋真香,他知道小白这是犒劳他,给他补身子。他把剩下的一口举到小白面前,说:“你也吃一口。”小白嘴一撇,说:“俺才不吃你剩的呢。”说完扭身走出去。大春“嘁”了一声,把剩下的鸡蛋放进嘴里,边嚼着边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服。
这时候,屋外传来小白拉风箱的声音。小白在烧火做饭,跟父亲和哥嫂在一块儿住时,小白可没这么勤快过,每天早晨,总是赖在屋里不愿意出去。分家单独过就是好,大春心里想,小白变勤快了不说,也比一大家人在一起住时活泼多了,就说夜里吧,他们把事情做得地动山摇,小白发出的声音也跟唱歌一般好听。唱就唱吧,无所顾忌啊,跟父亲和哥嫂在一块住时,想唱还不敢呢。大春想着,心里恣恣的。母亲去世得早,这个家,父亲不好当,春上他娶了媳妇后,父亲就有分家过的意思,好不容易过了半年,收罢秋,这才把家分开。
现在唯一的不好,就是房子旧一些,前几天分家,他跟哥哥抓阄,抓到了爷爷曾经住的这三间老房子。旧不怕,他有的是力气,过两年有了儿子,再翻盖新房,不管咋说,还是独门独院好,两个人多自在。哥哥倒是抓到了新房,可得跟父亲一块儿住啊……大春刚这么一想,砰、砰,就来了两个大喷嚏,他愣怔一下,猛地一巴掌扇到自己脸上,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
“大春,吃饭了。”小白脆生生地在外面喊。
大春揉着眼走出来,一看饭桌,禁不住愣了一下:两大碗雪白的面条。他皱着眉头说:“媳妇,咱刚分家,这日子,咱、咱不过了?又是鸡蛋又是面的。”
“你呀你呀,”小白笑着说,“你也不打听打听,谁家不是这样吃,村里马上就成立大食堂了,人家说,粮食啥的,统统交到大队里去。哼,傻瓜才不吃呢。”
大春摸一把头发,无话可说了。小白说得不错,公社里的工作组都来了,在李家磨坊墙上,刷上了两排大字,叫“生活集体化,食堂如我家”,看来成立食堂这事儿是假不了了。大春坐下来,呼噜呼噜地喝面汤。不知道为啥,他心里还是有些怪怪的,要是一下子进入共产主义社会,整天吃鸡蛋喝面汤的,他还真是不适应。当然,这话他不会跟别人讲的,包括小白。大春可是大队里的积极分子。他二十岁刚出头,有的是力气,又学过几年文化,一直想加入民兵连,扛着钢枪,打个靶啥的,多威风,可他没啥资历,没在硝烟战火中洗礼过,没杀过日本鬼子,没打过国民党。这也怨不得他呀,那时候他年龄小啊,他最大的壮举就是前年出河工,跟别人打赌,一顿饭吃掉了十八个韭菜馅的大包子。他经常做打仗的梦,梦到自己杀掉一个排的日本鬼子,变成了一个英雄。变成英雄就可以加入民兵连了。
大春吃罢饭,抹着嘴巴穿过院子,一出家门,一股臭气扑面而来,顶得他鼻子痒痒,又是一个大喷嚏。他盯着家门口这个圆圆的粪坑,胸腔里立刻被挤得满满当当,刚才的好心情一下子没有了。粪坑是邻居九三家的,论辈分该喊他九三叔,可这家伙一点儿没有长辈的样子。前几天,大春收拾房子的时候,为家门口这个粪坑,专门找过九三。大春低头哈腰地说:“九三叔,我这就搬过来住了,以后咱是邻居了,你看门口这个粪坑,咱是不是挪一挪?出门就是粪坑,有味呀。”九三一斜眼珠子,说:“多少年了,这个粪坑一直在这里,你爷爷活着的时候,啥话都没说过,你还没搬过来就嫌味了?再说,根本就没有味,你婶子是个干净人,天天撒一簸箕灰。”九三这么说的时候,一旁的九三婶子还不住地点头。九三婶子长得是挺精神的,平时穿着也算干净,可人干净难道粪坑也跟着干净吗?
大春一想这事,气得肺疼,天天臭屎烂尿往里倒,还说没有味。他咳一口痰,使劲朝九三家门口吐过去。“嘿嘿”两声干笑传来,把大春吓得一哆嗦。大春一看,原来是九三他爹老六爷蜷窝着身子坐在门口,老六爷的脸笑得跟一朵枯萎的花似的,他朝着大春说:“光吃好的,新社会好啊,光吃好的。”大春点点头,快步走过去,心想,老六爷这是老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