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春穿过胡同,拐到街上,正好从大队部那边传来钟声。钟声响,肯定是大队里有事。只有大队部门口的槐树上有口大铁钟。如今,村里分成四个生产小队,要天天召集社员集体出工,但小队里没有大铁钟,四个小队长却各有自己的看家本领,后来还被编成了顺口溜,一帮孩子没事的时候就喊:一队牛角二队号,三队梆子四队哨。大春是二队社员,洪斌叔是小队长,他不知道从哪弄来一把小号,每天站在槐树下,一手掐腰,一手举着小号,滴滴答答地响个不停,既威风又好听,二队社员们也觉得脸上有光。你再看一队队长,整天鼓着腮帮子吹牛角,跟个土匪似的;三队队长本来就是卖豆腐的,所以整天梆梆地敲梆子;四队队长啥都不会,他倒是聪明,跑到学校里,向校长讨一个白铁皮的哨子,吹起来也支吾支吾地响。
但最威风的,还得是大队长老兵叔。老兵叔最重要的标志是他脚下的那双黑皮鞋,老兵叔是村里唯一一个穿皮鞋的人。尽管他一条腿瘸,但皮鞋落地的声音却清脆有力:咣——嗒——咣——嗒——不论是大人还是小孩,一听到这声音,喘气都不敢使劲喘。老兵叔可是上过战场的,这条瘸腿就是让国民党的子弹打坏的。据说他脚上穿的皮鞋,就是从国民党军官的脚上扒下来的,老兵叔穿了十年,竟然还幽幽地泛着光。老兵叔是真英雄,所以,大春一见到老兵叔,两个腿肚子便发软,脖子也不自觉地缩进去一截,这是从小时候养成的习惯,不好改了。
敲钟的正是老兵叔。
人们陆陆续续地集中过来,大队会计和民兵连长搬出来一张桌子,又搬出来两把椅子放在桌子后面。场院里的人越来越多,坐着的、站着的、蹲着的,开玩笑的、骂娘的,上年纪的人们抽着老烟袋,有两个十几岁的小伙子突然支起黄瓜架,跟斗鸡似的摔起跤来。另外几个年轻的跟着起哄,几个没到上学年龄的孩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不时地发出鸭子叫般的笑声……大春毕竟是结了婚的人,又刚分了家,有了当家人的味道,就稳重多了。还有,从一大早吃了鸡蛋喝了面汤以后,他这心里便开始变得不踏实。
是不是真的都要把粮食交到大队里来呢?他想到家里,自己刚从父母那里分到的两口袋玉米、两口袋地瓜干、一口袋麦子、半口袋黄豆和十斤芝麻,要是真的把这些粮食都交出来……他不敢再往下想,他感到心口窝疼,他看到小队长洪斌叔走过来,他凑上前装作若无其事地问:“洪斌叔,今天啥事啊这么热闹?”洪斌叔说:“听说是公社里来领导了。”
这时候,老兵叔陪着一个干部模样的人从屋里走出来。老兵叔使劲拍拍桌子,喊道:“大伙都别闹了,有重要事情,公社李副书记亲自来我们大队抓,下面请李书记讲话。”李书记年龄不大,皮肤白白的,但官架子还是挺足的,他咳两下嗓子,说道:“各位社员,同志们,今天来到雾庄大队,就是积极响应党中央毛主席的号召,成立集体公共食堂,吃大锅饭……”话刚出口,下面立刻像开了锅似的,尽管大家能猜出个十有八九,但话从李书记嘴里一说出来,冲击力还是非常大,人们嘴里的话是不自觉地冒出来的。有噘嘴的,也有嘴咧得如同一朵花似的,雇农马四就跟驴放屁一样,连说几个好。老兵叔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说:“都静一静,听李书记讲话!”
此时,大春满脑子里都是他家那几口袋粮食,他跟马四不一样。马四又懒又馋,家里孩子又多,老婆的脑子还不太灵透,平时饭都做不熟,他肯定愿意吃大食堂。而大春呢,家里粮食多不说,老婆又勤快又聪明,小日子才刚刚开始。大春有点儿舍不得。李书记后来又说了很多,什么三面红旗、人民公社、大跃进,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等等,大春的身边不时地爆发出一些掌声,但大春都没听进耳朵里。
李书记讲完后,老兵叔接着说:“社员同志们,李书记讲得都听明白没有?共产主义是天堂。天堂,知道不?周围的几个大队都开始行动了,我们雾庄大队一定要树立革命人生观,提高阶级觉悟,绝不能落后,这样咱们回家马上行动,今明两天,每家每户必须把所有的粮食都交到大队的粮库里。谁家敢弄虚作假,私藏粮食,一旦查出来,没你好果子吃!”
老兵叔说完,看看李副书记,想散会。李副书记说,找两个社员发发言嘛。老兵叔说对,发发言,大家积极发言。老兵叔看到了撸胳膊挽袖子的马四,说:“马四,你根正苗红,你说说。”马四一听让他发言,脸憋得跟大公鸡的鸡冠子似的,通红,半天没说出话来。旁边有人跟着起哄。马四突然举起拳头,喊道:“共产主义好!成立大食堂好!天天吃白面饽饽,顿顿有鸡鸭鱼肉,好!俺这就回家去,把所有的粮食都上交给大队集体。”李副书记满意地点点头。
老兵叔又瞅了一圈儿,一眼看到了大春,说:“大春,你是积极分子,你说说。”大春一愣,他没想到老兵叔会让他发言,一着急,汗水像成千上万条小虫子一样钻出来。他脑瓜子一片空白,但他必须得说。于是他说:“俺刚分了家,分了多少粮食,俺爹、俺哥俺嫂都知道,俺都上交集体,一粒粮食都不留,行吧?”人群一阵大笑,有人喊,“大春,把你的俊媳妇也交出来行吧。”大春梗着脖子说,“放你娘个屁。”
老兵叔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