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4年第04期
栏目:文学中国
大上海的一条马路,静静延伸着。沈莺莺,就走在路上。
一个路口,一条小道黑黝黝的。而大道也因为被切割,灯光瞬间幽暗下去。沈莺莺终于舒了口气,她的手因为握得长久,而使得整个肩膀都麻木了。回头一望,走过的道路金碧辉煌,简直可以称得上绚烂了,绚烂在这里收了一个尾,留给沈莺莺一条待走的昏暗的路。
不过,她在这里能够找到安全。夜正浓着,这边的小店面简陋而亲切。一个中年男人拿了一个盒饭给守在店里的中年女人吃,简直可以称为温馨了。沈莺莺暗暗地咂咂嘴。
今天她经历了一件极为尴尬的事。本来,就是上个星期天,她百无聊赖,蹲在徐家汇的某个商场门口看天上灰蒙蒙的云。突然,一个笑容可掬的帅男孩凑在她的眼前。男孩说:小姐!沈莺莺可是吃了一惊,她已经四十岁了!不过,她早已习惯于别人称她为小姐,她有一个特殊的职业。艺人,或者伶人(如果伶人不专指男性的话)。这样,她就应该习惯别人称她为小姐。哪怕她已经八十岁了。在舞台上。噢。沈莺莺答应了一声。
那男孩在她的面前好看地微笑了。还有一些孩子气。他有好久没有遇到答理他的人了。男孩拿出一个印刷精美的宣传册,往沈莺莺腿前一放说:我们是华尔街英语学院WALL STREET ENGLISH。他冒出了一连串好听的英语,使得人不由猛地一怔。沈莺莺迷惑地看着他。男孩说,是这样的,我们做一些社会调查。您愿意学英语吗?原来是这样,沈莺莺摇摇头。男孩说:没关系。我们随便聊聊。看小姐气质这么好,一定是上海人吧。
在那一个下午,他们真的开始了聊天。沈莺莺开始有些拘谨,倒不是她放不开,而是她面对的是一个如此年轻而帅气的男孩子,简直让人不忍拒绝,自惭形秽。沈莺莺只好把自己是个业余京剧票友的事情说了,别看她只是个票友,那可是个名票,年轻。盘(脸)好,条(身材)也不错。混迹在那一帮老头老太中间,她是那么鹤立鸡群,才貌出众。男孩子连忙叹为观止,由衷地盛赞她几句,说京剧这东西是国粹,不足一般的人可以懂的。沈莺莺当下就觉得找到了知音,启开红唇,恨不得在大马路上给人家吼上几句。后来终于看到车水马龙,忍住了。男孩子笑了,要沈莺莺留下电话。沈莺莺爽快地在他的资料卡上填下自己的详细资料。
就这么着,家里的电话便成天地响了。换成了甜蜜的小姐。小姐说:您在我们的资料卡上留下了资料。我们特别整理了一下,觉得您很适合我们的培训工作,这样吧,您什么时候来一趟?沈莺莺连忙推辞着,好脾气的小姐不厌其烦地说:学习英语就是提高生活质量,这是时代趋势。每一个人都应该紧跟时代洪流,把握好命运。很快您会发现,您只要弯一下身子,世界就会向您敞开,而英语就是提供这样的途径。沈莺莺给人家说得有点木。一愣神间,小姐已经安排好她会面的日期,具体接待的人。她说:我们只希望您能来。您来了就会发现打开了另外一扇窗。
也许是沈莺莺这一段时间的生活太缺乏窗口了吧!她和老木陷入了僵持状态。她,这个自诩为上海的女儿的女人,一回到上海就认识了老木。八年了,就像跟日本鬼子的八年抗战。沈莺莺的这八年经历了多少血和泪,汗水和折磨。终于有了一点转机了,户口进了上海,在一个破败的小弄堂里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小房子。她这个六十年代初支内的上海年轻夫妻的小女儿,终于可以说回到上海了。《上海女儿回家了》,她写了一本书。那是一本艰难的书,自费出的。
在这样喧嚣的夜晚里,沈莺莺拐进了一条更为幽暗的小弄堂。踏着楼梯,楼梯间的灯全熄着,怎么踩也不亮。这些要命的感应灯,不知道它们感应谁?它们早就被黑暗贿赂了!使劲地转开门,那一间十八平方米的小屋就尽收眼底了。一个笨重得要命的大橱,早些年上海家庭里必备的。一个五斗橱,橱上放着一个古老的圆镜子,纤尘不染。还有一本书,对的,一本书,它就平躺在五斗橱的桌面上,永远是崭新的,第一页有被轻轻打开的痕迹,这有便于伸手一揭,就可以触到扉页,扉页跟封面一样有硬扎的字:沈莺莺著。这是一些滚烫的字,沈莺莺每看一次就哽咽一次。有时候她很奇怪,为什么自己写出来的书而不会背下来,那本来就是自己想的嘛!不行,她得打破这个陋习。她背诵,半眯着眼,她望着外面晃动的夕阳:“我怀念故乡的那一口深井,井边上用水泥砌起来,永远不知道水有多深。周围飘荡着槐花,槐花顺着母亲的头发飘落进水里,母亲说:我们的上海也有槐花,但更多的是香樟,一到了春夏,香樟就发出暗雅的香气,荡得人心里都醉了。资本家的女儿都用香樟做木箱,可是它们总没有这天生的香啊!我们把衣服搭在树桠上,培新家的小姐远远地就对我们凝望着。”上海啊!那是多么遥远啊!何况母亲描述的还是解放前的事,那时候她还是个小毛丫头呢!
平心而论,沈莺莺的文笔还是不错的。优美,悠荡,偶尔还挤上过几次晚报副刊,但是要出版社给她出书,那就难了,市场经济的运作下,经济决定一切,它有文学性吗?是形而上的文学性?它有可读性吗?悬疑,暴力。离奇,艳色?够不上,它都够不上,那她有名气吗?没有。一个才华和名气都没有的人最好老老实实地待着,可是沈莺莺就是不愿意,她从父母支内的所在地西部棉城一趟子跑回了上海。啊!上海啊!你们上海的人不明白,我们在外地是多么地思念着这城。夜里睡了,做了梦。母亲说上海的楼是奇形怪状的,圆、扁、尖、方、陀螺、扇贝、鲜花瓣!沈莺莺常常整晚整晚地做梦。可是梦毕竟是要醒的,当她醒来,还面对的是西北那宽阔而寂寥的土塬子。
沈莺莺叹了口气,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来,正面的墙上挂着一把中阮琴,她不由得把中阮拿下来在手上抚弄起来。这一抚弄便忍不住又要唱那句要命的台词:“八年啦,别提它了!”这本是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里小常宝父亲的一句台词,不知道怎么,就像跟沈莺莺的心境暗合节拍似的,她一旦顾影自怜,就忍不住要唱这高亢的一段。不,今天绝对不行,无论怎么唱,都不能让自己的心态平息,反而是更加烦躁。沈莺莺不觉抓起电话,把老木给吼了过来。
老木五十三岁,按照现在的年龄评判,他还不算老,他是一个区文化馆的临近退休的干部。一直以来,他就在自己的岗位上兢兢业业,鞠躬尽瘁,说起来也没啥大出息,整天哼哼唱唱的,搞些活动,以迎接国家的改革开放、会议召开、国庆礼仪等等等等。当然这些,他不过也就是个跑龙套的角色,他惟一称得上出色的,就是他的京剧老生演唱,一直以来,爱就爱了,死不改悔,哪怕老婆一气之下跑到香港去了,他也不闻不问。后来老婆跟他离了婚,那时候他也就刚刚四十岁,用现在的话来说,还是风华正茂。他唱着自己的歌,那是别人的段子,唱着唱着也就老了。那时候,他就遇见了沈莺莺。
接到沈莺莺的电话,老木连忙屁颠屁颠地赶到沈莺莺的这间小屋,在楼下的时候,他想着她好像心情不对,没忘了在楼下的水果店里买了一些苹果和橙子。卖水果的老板娘是福建人,对老木早已熟悉得像老朋友。她笑眯眯地对老木说:这里还剩下一束玫瑰花。花都是骨朵,一点都不蔫的,你给个半价拿去吧,拿去吧。老板娘说着,还用下巴一点一点的,好像看到了沈莺莺的样子。笃定老木要去的地方,那唱歌的沈莺莺一定是喜欢这些花的。老木受到她的鼓舞,接过花来兴高采烈的,好像接受了人家的恭维。他兴冲冲地提着这些鲜花水果还有一瓶葡萄酒,直奔沈莺莺的闺房而去。
只见屋里亮着灯,沈莺莺开着小灯,她坐在那里,灯光照着她白皙的手,她的脸庞埋在黑暗中。老木说:我买了鲜花。说着就要去拉亮大灯。他正待伸手,沈莺莺断喝一句:不许开灯!把老木吓了一大跳,他猝不及防,慌忙缩手。良久,他感觉气氛不对,小心翼翼地说:怎么啦?你今天不高兴吗?
沈莺莺看着那些玫瑰,看着生起气来。她握住花枝,照着桌子的边框一阵摔打。花朵纷纷在桌前谢落了,是白色的玫瑰。老木很会做人,生怕买了红玫瑰,会有老而轻狂之感。好玩就在于,这些玫瑰还是获得了这样的下场。老木有些手足无措,突然,他一下子伏在沈莺莺的双腿前。他仰起头,他说:莺莺你在哭?
本来这是一个绝对感动人的场面,可是沈莺莺压根就不喜欢他这个人,他的年老的脸,惊惶的神气,只会加重内心的凛冽,沈莺莺对自己绝望极了,一头趴在被子上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