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应该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沈莺莺三十二岁,刚刚从祖国的大西北来到了上海的花花世界。她在一个公园的茶室里做服务员。那时候,上海的外来妹还不是很多,像沈莺莺这样的,还是属于娇嫩的。她沉默不语,头老是低着,不会讲上海话,也不大听得懂,这使她很自卑。每当看人时,她的眼光总是从眼梢处轻微地一轮,使她显得很有情致。老木那时候刚刚四十五,老婆四年前去了香港,不久又带走了孩子。她的姐姐在那儿,上海刚开放,她投奔香港去了。老木于是闲极无聊,在公园的茶室里玩票。都是一些业余京剧院的,他们的“院”比市里的还大。经常无序地四处转悠着。没有钱,只要拉开嗓子就可以吼两句,茶室最是高兴招徕这些人,希望他们一带二,二带三。茶室就兴隆了,业余生活也就丰富了,还不就是玩吗?只要他们喜欢唱,那还不是高雅的艺术享受吗?虽然京剧落败了,但毕竟是国粹不是?那是高雅的国粹啊!唱到高处,又怎么不激动人心。单说《霸王别姬》中的一段吧:“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多么地富有帝王气,温存气,既高雅又通俗,既激荡又妩媚,简直打动了沈莺莺多愁善感的心。沈莺莺瞠目结舌,连茶也忘了给别人上,直到老木直着嗓子走下台,坐在位子上四处寻找茶水,沈莺莺才慌忙迎上前去。沈莺莺很抱歉,她微微低着头,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她就讨好人家说:啊!您唱得真好!老木本来正得意着,听到人家夸奖,不觉微微做出矜持的样子:哦,不好不好,是玩玩的。小姑娘,你会唱吗?
沈莺莺一下子给人称为小姑娘。不觉红了脸。当然,在上海,不是第一个人称她为小姑娘了。上海人有这样称呼年轻女人的传统,说起来好笑,有时候八十岁的人会称呼五十岁的女人,也叫小姑娘。沈莺莺便嗫嚅着说:没有没有,我一点都不会唱。老木微笑了,随即摆出一副处处向人宣讲京剧的“丑恶”嘴脸。啰里巴嗦地说:要学一学,要学一学+尤其是你还在这里打工呢!京剧是个多好的艺术啊!现在的人不知道,好早以前,可是我们上海滩上的时髦呢!老木一边摇着头,一边叹着。沈莺莺替他冲茶,不置可否。水在杯子里打着旋,碧绿的叶子在水面上飘荡,老木看着茶,无休无止地飘荡着。老木突然抬起头:你是哪里的?小姑娘?
就是那么一句话啊!从此让她与老木结下了不解之缘。是的,该说她是哪里的呢?沈莺莺不由在老木的面前期期艾艾了。
她说,我的父母,他们是地地道道上海“拧”,土生土长的。出生在上海的解放以前。都是工人老大哥的孩子。六十年代初,父母在一个工厂里幸福地结了婚。我爸爸是厂里的技术骨干,是党员,我跟他们一起生活在上海闸北区的某个新建的新区里,我还在我妈妈的肚子里呢。突然一下,要支内了,工厂鼓动我爸爸报了名,马上就批准了,组织上说:快一点,等着生孩子以前,就好安顿了。于是我就跟爸爸妈妈一起到了棉城,连上海一天都没有见。
沈莺莺的叙述平铺直叙,未见得有什么花样,然而却别样动人。上海的人都是这样,通常认为内地都是苦不堪言的地方,对于在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实行的那样一种支内政策,他们已经模糊不清了,然而,到底是离开上海,离开上海就是苦了,那时候的政策呀,放在现在,又有几个人愿意响应?老木于是对沈莺莺充满了真实的同情。
然而他到底不能理解沈莺莺。
就像今天晚上,沈莺莺她为什么哭,她有什么理由哭?八年了,别人是庸庸碌碌的八年,她沈莺莺的八年可是充满了成绩。她的户口进上海了,在上海有了一间小屋。她出了两本书。上面都印着她沈莺莺的大名。她还成了京剧票友界的名票,在天蟾舞台举行了个人京剧演唱会。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她。如果说老木对她的态度,她只要首肯一句,老木是愿意跟她结婚的,这是多少像她这样的外来妹梦寐以求的事!她还哭!
但是沈莺莺的伤感却是真实的。刚才,她走进了金碧辉煌的华尔街英语学院的大厅。那里温暖而伤感,鲜花开放,金鱼在墙壁问的水玻璃里游来游去。背景音乐幽曼地响着,伴随着敲击电脑键盘的哒哒哒的响声。一切是如此的现代而安静。接待小姐给了她一张纸,又给了她一支笔。那支笔造型奇怪,从头到尾就是玲珑精致的一根圆柱,跟白金一个颜色,然而在中间却有一朵精美绝伦的玫瑰,吹气如兰,花瓣如梦一样地漂浮着。这是一种奇怪的笔,它的功用似乎不是用来写字。沈莺莺用力一摁,原来只不过是普通的圆珠笔。
克服了笔的障碍,沈莺莺开始看那张纸:您学英语是为了出国、商务、提高素养。沈莺莺在提高素养框里画了一个√号,接下来的一个问题让沈莺莺吃了一惊:您最多准备用多少钱来学习英语,40,000-45,000。30,000-35,000。20,000-25,000。沈莺莺瞪大眼睛,惟恐自己看错了。什么?学个英语要这么多钱?这是学什么?学金子!学了就可以得到金子吗?沈莺莺心里一阵发虚。坦白地说,她并不真想来学英语,她的确看着那在街上发传单的小伙子有些可怜,她想他一定跟她一样,来自上海以外的地方,找个工作不容易,不能没有人理他。再说,学英语嘛,可有可无的事,学了当然好,沈莺莺经常看到自己的信箱里有人发宣传单,什么大学的英语学习,也不过就是几百块钱,她就想,在哪里学还不是一样吗?不如就跟着人家的邀请来看看。但是,这个地方,这奢华的地方,显然不是她应该来的。沈莺莺一愣神,突然看到纸的下面,有一小格:我觉得以上不能承担,我最多能拿出一元。每月一元。沈莺莺迫于面子,只好在前面一个空格填上3000,后面一个空格填上500。这已经不是她的心理价位了。她很想溜掉,但又不敢。她理直气壮然而又有些胆怯地把自己填好的纸递给了电脑前的工作小姐。沈莺莺注意着小姐的神态,看着她仿佛撇了一下嘴,却还是微笑着,那小姐强端着微笑,温和地说:您等一等。
须臾,一个扎领结,着职业装的小姐过来把沈莺莺领走了,经过一间堆满了书籍的玻璃房间,有一个蓝眼睛的外国人对她们做了一个飞吻。他的快乐的笑容像从华尔街飞来的,不是吗?他彬彬有礼,自信倜傥。沈莺莺脚下打了一个趔趄。
她们进了一个房间,桌子上陈列着电脑。小姐把一张印刷精美的硬壳本向沈莺莺眼前一推:请您看一下我们学院的介绍,我们学院有30多年的历史,分布于全世界25个国家,有430多个学习中心。看,这是美国、英国、西班牙、德国。看这些城市,巴黎、纽约、罗马、雅典。小姐停顿了一下,她的骄傲的红唇吻了一下桌子上的水杯。沈莺莺微微透了口气,那些美丽的国家,美丽的城市显然与她的生活相去太远太远,远到没有必要触及,没有必要知道它们的存在。是的,一直以来,她始终在念叨着上海上海,上海人在念叨着什么?
沈莺莺的身体起了微汗,空调特别郁热,香气特别浓郁。她在打算找个什么样的借口,以使自己不至于非常狼狈地撤离。她于是将身体微微后仰,做出稍微有点傲慢的样子。不料小姐的心理素质显然没有那么好,直接将难堪摆在了脸上。她说:您从哪儿得到了我们这儿的信息?沈莺莺说:我没有,我不想学,是你们的市场调查员……我过来看看……沈莺莺气馁地有些说不下去。小姐的眉毛挑了两挑:哦!我们这里就是学英语的,其他的也没有什么好谈的。是啊!你沈莺莺,不学英语,难道是为了来好玩的吗?人家可有时间和义务陪你玩?小姐抱着双臂看着她,目光纯净空旷,这是训练出来的表情。沈莺莺慌忙找了一些借口来安慰自己,接着像逃一样起身离去。小姐没有送她,她听到自己身后的门被自己使劲撞上,发出“砰”的一声。她能够想像到小姐会用上海话骂上一句:“巴子。”也许不会,她们已经被训练得特别好,对于她这样的人,提不起她们的兴趣。
沈莺莺走下楼,愤愤不平。她禁不住从心里泛上了疑问:难道她们就没有遇到类似于她这样的人。天底下总不见得全是富人,她们为什么要把标准定得这样高,难道真的会有那么好的生意?算了吧!如果生意好,就不至于在大街上去拉客户了!沈莺莺升起了富丽的满足。
但是,她很快就重新悲哀了,她所行进的路段,是上海新近开辟的一条著名酒吧街,天气寒冷,然而游人如织,打扮另类的小姑娘和穿着随意的老外摩肩接踵,那些冶荡的红唇里说着她不能听懂的英文。啊!上帝,刚才那位接待小姐说:现在,不懂英文的人是很少的,不懂英文还谈什么生活质量?生活质量是什么,难道老外的国家里会要求他们懂中文,懂外文,否则就是三等公民?沈莺莺热血澎湃,很希望在晚报上写一篇文章,就这个问题与大家进行一场讨论。但是她不知道编辑会不会给她发表,她是在那上面发表过文章,不过已经是两年以前。两年时间,晚报要刊发多少内容啊!谁还会记得她那篇稿子?
在这样的夜晚里,沈莺莺是不会快乐的,她因为没有地方发泄,才找老木来发泄一通。但是很快,沈莺莺发现自己错了。叫老木来,更能够清醒地让她看到自己的现状。她只能委身于这么一个无职无权,年龄偏大的她并不爱的男人。她的内心是如此丰富美好,她只身从西北来的时候,才三十二岁,鲜花一样的年华啊!她却不能找到自己的白马王子,她有足够的自由。她从老家出来时就离婚了,她容貌美丽,歌喉轻婉,她能够写文章,才华横溢。然而看看她的生活吧——窄小的房子,没有固定工作。她的老年还是一个未知数,她就像飘荡在一个茫茫无边的大海上,这一切是否成为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