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山西文学》2017年第02期
栏目:晋军新锐
一碟子花生米,一条黄花鱼,一个冷馒头,一盅子高粱白。安平是一个人吃午饭的时候接到黄再枫电话的。黄再枫在电话里说,安平你又喝酒了吧!就没见过你这么没出息的人,一个月三千块钱就把你给满足了?就好意思天天喝酒了?
什么话!安平想,我都一个月三千了,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有多少人是连三千都挣不到的,黄再枫你知道吗?就你那兄弟,苦挣苦巴一路念到大学毕业,照样给人打临工,一个月有个千八百就不错了。
但是看多了韩剧和类型小说的黄再枫不这样想,她理想的老公在电视剧里,就是那种帅得都没有男人样儿、动辄就身价过亿、还动不动就送个鸽子蛋钻戒给女人的,那才是她理想中的老公。可那是黄再枫的理想,凭什么拿来要求安平?安平要是也按自己的理想来要求黄再枫,黄再枫她还能活吗?
就没见过你这种一辈子都没出息的货!黄再枫在电话里说。
什么叫一辈子没出息?安平就不服气了,我都是国有大型企业的正式职工呢,我还没出息?国有大型企业呀,全省才有三家呀!国企是啥概念?一天八小时上班时间,每月有八天休息,医疗保险、养老保险、住房公积金、带薪休假,在这些保障面前,安平觉得自己活着特有尊严,真有国家主人的感觉。安平有个表弟,那是个有出息的货,敢想敢干,弄了个中巴客车跑城乡线路,起早摸黑、风里雨里、白天黑夜连轴转,一个月能收入个七八千。但这得是没有任何差错的一个月。他有医疗保障吗?有养老保险吗?社会上的人会尊敬他吗?他那八千是怎么挣的,安平这三千是怎么挣的,安平心里有数着呢。
安平!安平你个猪,你在听吗?
看看,这就是黄再枫,不愧是安平的媳妇,口口声声说自己的老公是猪。我要是猪,你得是什么?以前安平就把这个疑问向黄再枫提出过。黄再枫骄傲地昂起头,鼻子里喷着冷气说,我?我是猪饲养员!
离婚!安平,我要和你离婚!黄饲养员这回没绷住,终于在电话里大声吼出了这句放在空气里好久的话。
安平这回也没绷住,噌一下就站起来了,一脚踏在椅子上,冲着电话里的黄再枫大声说,离就离,我怕你啊!
挂了电话,也就挂了聒噪,屋子一下安静下来。中午的光穿透阔大的玻璃窗照射进来,无数尘埃在金黄的光线里飞舞。终于,安平在安静里垂下了头。
没意思。怎么都没意思。
能有什么意思呢?在这个距离老家有二百六十一公里的、距离省城有一百多公里的、距离地方所在县城有十五公里的、孤悬在海拔八百米的矿山生活区里,能有什么意思?
若没有黄再枫的这个败兴电话,肚里喝下两口酒的安平,就完全可以晕晕乎乎起来,他就能把他住的这栋楼想象成一条艨艟大舰,在海上荡啊荡,向着未知的远方。可黄再枫偏偏就来电话了,还偏偏说出了要离婚。这就没意思了。
一开始的时候,黄再枫可不这样。当然,一开始的安平,也不这样。一开始的安平是看多了金庸的安平,尽想着仗剑天涯呢。那时候看多了金庸的安平,想象力空前狂妄,最大的理想是做一个杀伐果决的侠客,骑快马饮烈酒来去如风;吴钩霜雪银鞍白马,脸上一抹邪魅狷狂的微笑;轻易不出手,但凡出手,那就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痕。
安平手用力一挥,一个凌厉的斩杀!
一开始的安平,他最大的疑问,不是“我要是猪了,你得是什么”,而是这世界到底有没有黄蓉那样的女子?就是那种集天地灵气于一身,不但美艳无双,还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琴棋书画还无一不精。最重要的是,谁娶了她,她就能把谁成就为天下第一,哪怕那人笨成郭靖。这样的女子,到底有没有?
安平后来倒是娶了一个姓黄的姑娘,可惜这黄姑娘不是黄蓉,而是黄再枫。黄再枫说,黄蓉只能活在书里,而活在空气里的,只能是她黄再枫。二十年下来,黄再枫没把安平成就为天下第一,倒是把他成全为猪了。
用了二十年的时间,安平不但把自己吃胖了,也把原来用来做斩杀的手,更多地用来端酒盅。他的疑问也从“我要是猪,你得是什么”转变成——我到底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对安平的这个疑问,黄再枫向来嗤之以鼻,从来不给安平一个正面答案。被追问急了,黄再枫就会很深奥地说一句,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去。那这到底是活着呢还是死了呢?安平越发糊涂了。
被败了酒兴的安平百无聊赖,求救似的拿起手机,一页一页翻通讯录。通讯录里至少三百个通讯电话,安平却发现没有一个是能通话聊天的。这样,到底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的疑问就又逼来了,搞得安平心惊胆战。拼命翻拼命翻,就看到郭金收的名字。安平收了电话站起身来,他要去郭金收家串个门。好久没看到郭金收了,倒要看看他还活着没。
来给安平开门的,是郭佳明。你爸在家不?安平问。
不在。
去哪儿了?
不知道。
你妈呢?
也不在。
那你咋吃饭?
方便面。
你咋不去食堂吃?
不好吃。
这就是郭佳明的好处,与安平的对话言简意赅。黄再枫什么时候也学会用这种方式与安平对话了,那安平就幸福了。
郭佳明是郭金收的儿子。说起来安平也是不应该,从小和郭金收一块长大,又一起考上矿山技校,又一起被分配到这个离家二百六十一公里的矿山,最后还住在同一个楼的同一个单元里,可安平硬是好久没见到郭金收了,真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安平和郭金收好像被复制了人生的两个人,多少年来活得一模一样。唯一不同之处,是郭金收胆大,安平胆小。胆小不是安平的错,是爹妈生的。打小安平就胆子小,晚上小伙伴们一起在月亮地里玩,有人大喊一声鬼来了!大家伙嗷一声四散里跑去,唯独安平不动。都以为是安平胆子大,没想到是他吓呆了,一分钟以后,安平哇一嗓子才哭了。
郭金收从小胆子大,不但不怕鬼,连人也不怕。上技校那会儿,几个社会上的小赖皮天天堵住学校门口,专等他们放学出来,见女生就调戏,见男生就追着打。安平从来没被打过,那是因为安平太怕他们了,见了他们就打哆嗦,弄得他们连打他的兴趣都没了。郭金收胆子大,不怕他们,被拦住了,会脖子一梗,白眼一翻,问:干啥?
干啥?打你!
于是郭金收每天回家都是鼻青脸肿的,他爸问死,就不说原因,然后他爸再打他一顿。第二天技校放学出来,郭金收再次被拦住,照样脖子一梗,白眼一翻,问:干啥?
能考上这个国有大型企业的矿山技校,是安平这辈子最大的辉煌。
那时候安平才十六岁,刚刚农转非就赶上技校招生。这个国有大型钢铁集团企业,在安平他们县里有个铁矿,在那个铁矿上班的人,把一县人羡慕到眼红。工资高出地方很多不说,单就发的福利,就叫人看了眼里滴血。那些发下来的福利,包含内容之广、之宽:鸡鸭鱼肉蛋,饮料茶水酒,皮衣手套鞋,肥皂手电锅,除了不发老婆,什么都发。而那时候的县城人,除了不缺老婆,几乎什么都缺。能考上矿山技校,也就等于有一条腿跨在钢铁集团这条肥沃沃的大船上了。
技校好考吗?那得看是谁考了。对于安平和郭金收来说,是难了点。这也不怪他们,那时候县里的孩子,能考个中专技校已经是很不错的学生了。为了考上技校,安平认认真真复习了很长时间,该做题做题该背诵背诵,他太知道这是个决定前途命运的事了。郭金收呢,心不在焉儿,瓷着眼看女人的时候成倍大于看书的时候。
安平能考住矿山技校真是抓住命运,成了钢铁集团的正式职工,虽然远在离家有二百六十一公里的铁矿上班,但单就钢铁集团这四个字的身份标志,足够。县里的孩子,绝大部分都是要一辈子生活在县里的。也幸亏安平没在县里上班,县里的企业,后来几乎全部倒闭,他的那些同学们,几乎都没有什么太好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