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从来到这个离家有二百六十一公里的矿山,安平就被固定在生活区与生产区这两点之间了。安平要做的,就是在这两个点之间按时往返。每天每天!每一天每一天!这样的日子一重复就是二十年。二十年啊,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很难想象这究竟意味着什么。用贫乏、单调、枯燥、郁闷这些词汇来描述,显然是没有经历过才能说出来的轻巧话。
当初,安平来这个离家有二百六十一公里的矿山时,才二十岁。在此之前,在青岛实习一年,在北京实习一年。在誓师大会上,领导对着他和他二百多的男女同学说,你们要去的矿是新建的矿,设备是最新的,厂房是最新的,管理是最新的,宿舍是最新的,你们,也是最新的。安平和他二百多男女同学在金色的阳光下哄笑。领导问,你们有信心把这个最新矿打造成世界一流企业没有?有!安平和他二百多男女同学一起回答。那个时候,站在阳光下的安平,笑嘻嘻的,还保留着在城市生活过的印记——也在肩头上,挎着一个斜肩包。
出发!
车行一路,就有一路的荒僻,这一路山势不险峻,但狰狞;土地不荒芜,但贫瘠。年少有年少的好处,安平和他们三个班的二百多个同学,一路欢声笑语,他们才不在乎要去的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车到终点了,安平他们一下车,脚立即就陷在半尺多高的黄土里了。
幸亏是当初,安平还年少,即使是在如此荒僻、如此穷山恶水的地方,也照样没有任何疑问。安平不敢想象,二十年后,把现在的他抛进当初的时空里,他还有没有继续待下去的勇气。和安平他们一样,当初,三千多二十来岁的、来自周边各县城以及来自更远地方的大学中专技校生们,陆陆续续被投放到这个矿山。他们凭着火一样炽热的身躯和对国有企业的狂热向往,水一样汇聚在这里,逐渐浸润出了世界一流的不锈钢矿粉生产企业,也浸润出了荒僻地里的一片绿色小江南。
二十年了,曾经的尖耸高山都被磨平了好几座了;生产线上的大小主泵都更新无数次了;矿领导都换五六届了,可安平还在重复着。
无论多热的血,也不能总是沸腾着。这种情况下,安平走在街上的时候总感觉自己很虚。路两旁的柳树低垂,手一样抚摸他。当初种这些树的时候,树苗孱弱苗条,十几岁的小姑娘一样。二十年的时间,这些树都已经是两人才能合抱的老树了。当初的生活区只有三栋楼,现在的生活区已经有三十几栋家属楼了,矿山也成世界一流企业了,这一切都在证明宇宙是在高速飞转的,可安平,却依然在两点一线之间穿行着。
安平现在唯一的疑问是:我到底还活着没?
袁莹莹老远看见安平,就把一副要诉说衷肠的样子摆脸上了。当初的袁莹莹,孱弱苗条,像初种下的小树苗一样,见人就害羞。现在的袁莹莹,腰恨不得有老柳树一般粗,还见了谁都诉说个没完没了。躲是躲不过了,安平只能眼睁睁看着袁莹莹带着一腔诉说向他走来。袁莹莹就是郭金收的老婆,郭佳明的妈。
袁莹莹说,安平啊,郭金收要和我离婚。
啥?郭金收也要离婚?有些出乎安平的意料,袁莹莹是个好女人,这么多年对郭金收百依百顺,郭金收说一,她都想不起来有二。可就是这样一个好女人,郭金收却要和她离婚?安平对袁莹莹说,你让他干点正事!
袁莹莹说,我说了,可郭金收说,离婚,就是他这辈子干的最正的一件事。
安平至今不知道一道数学题不会做的郭金收是用什么办法通过技校考试的。如果说安平学习不好,那也只是语文不好,而郭金收的不好,那可就是全军覆没的不好。但即使是这样,在技校开学的那天,安平还是如约一般,见到了意气风发的郭金收。
当年,郭金收翻着白眼反问安平,谁告诉你一道题不会做就考不上技校了?就像后来安平劝说郭金收,要他好好上班别再折腾时一样,郭金收翻着白眼反问安平:谁告诉你来矿山就得好好上班啊?
袁莹莹说,郭金收已经很长时间没回家了,现在根本找不到人。
定期失踪,这倒也符合郭金收的行事风格。反正除了不愿意好好上班,郭金收什么都愿意。
袁莹莹说,郭金收在耍钱!
安平倒吸一口凉气,郭金收都开始耍钱了?一直觉得跟不上郭金收,这下,安平觉得距离郭金收已经不止十万八千里了。
支应过袁莹莹,安平到菜市场了。
还没进菜市场呢,顾老三把安平给截住了,安平安平,长泽正美的片子,无码,要不要下载种子啊!安平脸一红,低声骂你个驴头,就不能小声点啊?你这一嗓子,把我清纯好形象全毁了,井上真阳和武藤兰的片子,有吗?顾老三大笑问,咋,改路线了?
顾老三是安平这一拨里,唯一一个保持住操守不肯结婚的人,他的夜晚就依靠硬盘里存放的五千部日本爱情动作片了。安平说,老三你脸都绿了还看,活得卫生点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