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码头是东坪镇上的一个老渡口,也是早年泊长途船的地方,是最热闹、最繁华的去处,当然也是最平民化的商贸场所,什么菜市场、水果批发市场、鞭炮杂货等,沿资江北岸一长溜都是的。海鲜大排档在大码头的中心位置,面北临江可仰天俯地,把盏凌风,举杯邀明月,甚至通娘骂街,想怎么抒发就怎么抒发。
一二三呐!
三星堆呀!
堆牛屎啊!
屎克郎啊!
郎相望啊!
……
行酒令一声比一声高地盖过来,啧啧,这哪里是什么行酒令呀?简直粗俗得不堪入耳!但未北溟只是在心里说。他能明说自己昔日的老同学粗俗吗?不是找骂吗!接不上龙就得认罚,结果酩酊大醉的北溟当场就出了洋相,不但结不了夜宵账,还醉得不省人事,幸亏手机里存有他爸学校里的电话,才终于找到他妈(他爸已经外出钓溪鱼去了),也惊动了他外公外婆,叫了急救车就往县人民医院送。
人倒是没事,打了一晚吊针,静养了两日,未北溟瘦了一大圈儿。
再说半辈子钻研《易经》的未济,总感觉这两天有些甲不对乙,他手中握着渔竿,心里却牵挂着儿子,也只在外三天,父子俩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到家的。他腰间一篓红翅白翅的溪鱼还未解下来,就被老婆砍的剁的一顿劈头盖脸怒骂。未济只是憨笑,什么话也没说,不就是牙齿和舌头的关系吗?被老婆红嘴白牙骂几句又伤不到皮肉,只是别当着学生的面骂就行。第二天他就去县城买了一部手机,轻声跟儿子说,以后要是在学校找不到我,就直接打我手机,这是专为你服务的。
儿子知道爸是个图静净之人,与书与学生与鱼水交道,从不与手机和电脑沾边的,心里不免就有了愧疚。爸,儿子错了,不该爱虚荣的。说着还瞟了一眼妈。
妈还是不解恨,瞪眼朝爸哼了一声,还亏得你是在大上海混过的!
儿子赶紧就打圆场,一脸顽皮地说,妈,你还想着要圆上海梦呀?
妈却认真了说,我也就只剩下个梦!于是又一脸严肃地问儿子:你明年就要大学毕业了吧?紧接着又是一句期待语说,有狠你就给我找个上海媳妇回来嘛!
我才不呢!儿子有些得意地说,那你还不把尾巴翘到天上去?
未济的目光与儿子的目光碰了一下,那意思是在告诉儿子,每个人的心中都有着一座金字塔,或者说是有着一件皇帝的新衣,外人不应该轻易地去把它摧毁或者戳穿。父亲深邃的目光里透着平和,他总是能以一种中庸的心态去理解或化解身边的各种事物和矛盾。一句“道不远人”,这是父亲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
儿子的心与父亲的心贴得最近,也渐渐地把这句话装进了心里。
见母子俩还在扯着口白,未济就抽身去厨房放了渔篓,然后进了二楼四壁是书的卧室,把自己整个地埋进了书堆里,并且还朗朗然读出了抑扬顿挫来:未济。亨,小狐汔济,濡其尾,无攸利。他读的是《易经》最后一卦。这一卦他不知已读过多少遍了,也查过凡是能找到的注释和解读,却一直认为未能找到过真正的答案。或许根本就没什么答案可寻的,要真有也只能是在日常生活中。他真想不出目不识丁的父亲为什么会给自己取了这么个名字。父亲是个补菜锅饭罐的手艺人,一年四季游走乡间,见多了没有浸过油盐的菜锅,也见多了被饭勺刮穿了底的饭罐,他给儿子取了个济的单名,想来应该是有着深意的。未济叹曰:宿命啊!
妻子做好晚餐未济才下楼,北溟好吃鱼,自然又是红翅和白翅的溪鱼为主菜。
饭后未济又上了二楼。不久,便起更了,啵啵——哐!竹梆和小锣响过,白天的尘嚣在街巷里沉淀下来,这是只有小镇唐家观还保持下来的一种古老习俗。因为是放暑假,学校里就一家三口,却并没有完全入静,儿子独处一室,戴上耳机在听手机里赵雷的《少年锦时》,这是一首很另类的歌曲,歌词特别棒:
又回到春末的五月
凌晨的集市人不多
小孩在门前唱着歌
阳光它照暖了西河
柳絮乘着大风追
柳树下的人想睡
沉默的人从此刻快乐起来
脱掉冬天的傀儡
我忧郁的白衬衫
青春口袋里面的第一支香烟
情窦初开的我
从不敢和你说
……
北溟掏出一包万宝路烟来,是前天晚上吃夜宵时女同学塞给他的,还没有开封。他并不抽烟,只是条件反射地闻了一下,烟味很呛人。女孩子怎么抽这种烟呢?听说外烟特上瘾的。他在心里说,我爸还舍不得抽香烟呢!就把烟随手放在了桌子上,继续听赵雷的《少年锦时》:“没有咖啡馆和奢侈品商店/晴朗蓝天下昂头的笑脸/爱很简单/爱很简单……”一副很陶醉的样子,忽然有个女生的影子就浮现在未北溟脑海了,而且还有了娇嗔得软软款款的声音飘过来……
亲爱的,阿拉想这一次就跟你回去看看嘛,想去参观一下你描述过的那一座没有咖啡馆和奢侈品商店的小镇。这是放暑假前她跟他说过的征求他意见的话。
我们那里的夏天好热的。他觉得时机还不成熟,是在委婉地拒绝她。
女孩就没有再多说什么,一头短发偎在男生肩头,然后就跟着手机里的赵雷唱起了“爱很简单……”来,上海姑娘的矜持总是恰到好处地表现得淋漓尽致。
未北溟忽然间想起这些,完全是因为他妈妈那句激将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