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酒是有战略性意义的,它让李明亮名正言顺地进了童车厂,成为保卫科的一员。保卫科原本有三个人,加上李明亮,正好凑成一桌麻将。保卫科的工作性质也适合打麻将,它以夜班为主。农民家里养条狗是为了守夜,保卫科就是童车厂的狗,防火防盗防事故的。这话是科长老黄说的,说得很严肃,不像是开玩笑。老黄还说,要说重要,保卫科维护着童车厂的生产秩序,好比军队保卫祖国。要说不重要,保卫科就是个屁,放掉也无所谓,因为厂里已经连续多年没发过案子了。老黄关照李明亮,在保卫科,你什么也可以不学,天天喝茶看报纸也没关系;但有一样必须得学会,而且得抓紧,那就是打麻将。为什么要打麻将?晚上值班不能睡觉,打瞌睡也不可以,所以要以打麻将为动力,把眼睛睁到天亮。李明亮有些纳闷,说晚上不能睡觉,天天在厂子里值班,我们不回家了?老黄意味深长地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世界上哪有以厂为家的工人,狗也有睡觉撒欢的时候,何况咱们人呢。
李明亮对麻将不在行,手气却出奇的好。不是“清一色”,就是“杠头开花”,钞票像纸片一样飞过来,叠齐了堆在桌上,像一块砖头。老黄他们几个麻将搭子倒不急不躁,还打趣说这是赌神在收李明亮做徒弟,刚上牌桌的人都这样,手气顺得不得了。日子还长呢,往后就得交学费了。在牌桌上,李明亮也打探到一些消息,像保卫科的几个人,大多有点来头。老黄跟胡老板是战友,当兵时分在一个班,老黄是班长,胡老板是班副。胡老板在部队入党时,老黄还是他的介绍人。有一回,老黄喝了点酒,牌又打得顺,闲话便多了些,揭了胡老板的一些“内幕”。老黄说他们当时在警卫连,守卫部队的油库。胡老板赌博输光了钱,连牙膏毛巾都买不起,他就联系部队驻地附近的货车司机,趁他站岗时将车子放进来,偷卖汽油。这种事胡老板干了几回,老黄说不清楚,只是说有一次他查岗,发现了胡老板的秘密。当时胡老板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恳求他保守秘密。看在同乡加战友的分上,老黄应承下来。说到这儿,老黄咧嘴大笑,说他是胡老板的救命恩人,当初若不是他为胡老板保密,说不定姓胡的要上军事法庭。老黄的话无异于一块大石头砸进平静的湖面上,在众人心里溅起无数朵浪花。老黄见“搭子们”忘了摸牌,张大嘴盯着他看,便意识到话说过头了,于是打了个哈哈,说英雄不问出处,英雄也有被一文钱逼死的时候,讲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干啥,咱们继续打牌。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没过几天,胡老板一个电话把老黄叫了过去。具体说些什么不清楚,反正从老黄又紫又红的脸上,李明亮看到了胡老板的愤怒。老黄同样愤怒,回到办公室就像一条被斩断尾巴的狗,张牙舞爪地乱咬人。他一擂桌子,怒气冲冲地说,哪个是内奸,有本事站出来,老子跟他单挑!李明亮他们缩着脖子,大气也不敢喘。老黄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最后停在李明亮面前,逼视着他,说肯定是你小子捣的鬼。李明亮申辩说不是他,他刚来保卫科,还是新兵蛋子,告密的事情不会干。老黄冷笑,喉咙里呼噜呼噜地乱响,正因为你是新兵蛋子,嫌疑才最大,只有新兵才要求进步。李明亮急了,站起身,张嘴还要申辩。老黄把手往他眼前一摆,说废话不用多讲,我心里有数。往后给我老实点,别以为我不晓得,你是靠你姑妈裤裆里的那块肉才混进来的。你姑妈那块肉胡老板用了二十多年,一直没用够,老板还真是有耐心啊。
月底,厂里发工资了。老黄替科里的人领了工资,其他两个都给了,就是不给李明亮那份。老黄说新职工第一个月的工资要奉献出来请客,这是规矩。科员小卢和小郭都说好,小李打麻将赢了好多钱,是应该请客,用掉一个月工资也无所谓。李明亮很不情愿,说他没赢多少钱,赢的钱也花在买衣服鞋袜上面,他就靠这点工资维持生活了。老黄不听他解释,晃了晃手中的一叠钞票,说钱在我手里,请不请客由我说了算。今晚大家都别去食堂,咱们上馆子。
老黄在饭店订了个包厢,点了满满一桌菜:清蒸白水鱼,红烧蟮筒,青蟹炒年糕,走油蹄髈,富贵虾等等,酒是“泸州老窖”,还每人一包“中华”烟。老黄的手指头戳着菜谱点菜,就像捏着李明亮的一颗心,每戳一下,李明亮的心便紧缩一下。老黄点完了菜,李明亮身上也冒出了一层汗。老黄嘻嘻哈哈地笑,说胡老板平常请客就是点这些菜的。老板常说请客菜要好,而且要多,这样能满足客人的虚荣心,生意就能谈得拢。李明亮苦笑,说我不是老板,我只是个伙计,跟胡老板差着十万八千里呢。老黄摇摇头,煞有介事地说,你是胡老板的亲戚,好日子马上要来了。李明亮一时不明白老黄的话,眼里尽是迷惑。同桌的小卢小郭却清楚,肆无忌惮地狂笑起来。李明亮立即明白了,狗日的老黄还在拿他姑妈说事,正在取笑他哩。待要发作,老黄却主动找台阶下,装模作样地训斥两位同事,说笑个鸟,我说的是正经话,小李有理想有文化,肯定有前途,将来就是我们的老板。来,喝酒。于是乱哄哄地举杯碰酒,把李明亮的尴尬遮了过去。这顿酒,足足花了他一个月工资。李明亮喝高了,腿软得不行,像踩在棉花堆里。脑袋还算清醒,知道这个月的工资都抛在酒杯里去了。酒醉加上懊恼,李明亮趴在桌子上哭了,眼泪鼻涕挂了满脸。稀里糊涂中,他还听见老黄他们幸灾乐祸的笑声。
姑妈上门了。她说得直截了当,就是向李明亮要钱。姑妈说那天请胡老板吃饭,是她自掏腰包。如今侄子进了保卫科,有了铁杆庄稼,她就不客气了。亲兄弟明算账,姑妈和侄子这笔账也应该算清楚。李明亮的父母在姑妈面前点头哈腰,一个劲地说是,并催促儿子把钱交出来。李明亮支吾了一阵,脸皮涨得要滴出血来。姑妈的脸色立即冷了,问他把钱花到哪里去了,是泡妞了,还是赌钱了?李明亮经不住逼问,把老黄硬叫他请客的事说了一遍。说完一咬牙,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老黄取笑姑妈的话也照搬出来。姑妈的脸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最后变成一块乌云,只差风雨雷电了。接着,姑妈骂人了,嘴巴像机关枪,哒哒哒,射出一串脏话;停顿一下,又是哒哒哒。弹无虚发,都是指向老黄的。老黄若是站在面前,身上肯定七创八孔,到处是窟窿。姑妈骂累了,一口气喝光一杯茶,随后重重一拍大腿,对李明亮说,我要这个姓黄的马上滚出童车厂。他不是爱嚼舌根吗,我让他喝一盆老娘的洗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