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亮的姑妈四十好几了,穿戴却像没出阁的大闺女。染黄头发,穿紧身裤,蹬高跟鞋。最要命的是她的面孔,脸上像泥水匠抹石灰那样,厚厚地搽了一层白粉,以至于看不清她的本来面目,只留出一双黑眼珠滴溜溜乱转。姑妈是李明亮在家躺了一个星期后,被李明亮的父亲请到家里的。瞧着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的侄子,姑妈重重地叹了口气,咬了咬下嘴唇,随后响亮地拍了一下大腿,对李明亮说,为了你这个讨债鬼,我就豁出这张老脸了。
姑妈在饭店摆了一桌酒,只请一个客人,叫李明亮作陪。在客人到来之前,姑妈再三关照侄子,少说话,酒也少喝,他的任务就是为客人倒酒布菜,外加点香烟,实在饿了就挑几块红烧肉垫饥。李明亮听了不大乐意,说这样我成什么了,我又不是梁山伯身边的书童。姑妈把粉脸一板,说到了这里你就听我的,现在你连书童也不是,你就是梁山伯身边的奴才。李明亮受不了这句话,呼地站起身,说我不当书童,更不当奴才,我要自食其力。姑妈冷笑一声,也没劝侄子坐下,自顾说,你以为奴才好当,奴才要看主人的脸色才能吃饱饭。狗不识人吠一世,人不识相苦一世。你想自食其力敢情好,砖瓦厂正在招工,你去拖板车拉砖头,凭力气吃饭,倒也不丢人。姑妈的话像一支钢针,准确地扎在李明亮气鼓鼓的肚皮上。李明亮怔了一会儿,一股气慢慢泄了,老老实实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客人来了,是镇上龙头企业的老总,赫赫有名的胡老板。胡老板的工厂专门生产童车,他厂里的一面高墙上刷着一行大字:中国的儿童从这里起步。另一面墙上刷着: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李明亮去过童车厂,但没找到胡老板,是厂里的支部书记接待的。书记等李明亮说明来意,便翘起他的尖下巴,指着门外说,你没见大门口贴的告示吗?本厂工人已满,暂停招工。李明亮不甘心,说我找厂长问问。书记的鼻子里喷出一股冷气,说镇长要见我们厂长也得预约,你想见厂长,先挂号排队吧。
这回,李明亮没挂号,也没排队,轻松地见到了胡老板,而且还坐在同一个包厢里。胡老板五十多了,却白白净净,不胖也不瘦,胳肢窝里挟着个小包,像个体面的教书先生。胡老板坐稳了位置,开了口才像个厂长。他说厂里引进一套进口设备,正在安装调试,银行一笔上千万的贷款也正在洽谈,市里的一位主要领导也将过来调研等等。李明亮坐在一边,听得都有些呆了,不知道做什么好。姑妈白了侄子一眼,自个拿起打火机,为胡老板点上烟,随即发嗲说,你这么忙,那就别过来吃饭嘛。四十多岁的女人发嗲,那是需要勇气的,李明亮听得脊梁骨麻了一下,手臂上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胡老板倒没什么异常,他深吸了一口香烟,又呵呵一笑,话里有话地说,你叫我过来,我一定到的,哪怕是后半夜,我也得从热被窝里爬出来。姑妈咯咯地笑了。女人讨厌男人说假话,但男人不说假话,女人又不快活。姑妈说为了你这句话,今天咱们好好喝几杯。胡老板扫视桌面上摆的菜,问还有哪些人?姑妈说就请你一个贵客。胡老板有所警觉似的瞧着姑妈,又像刚刚发现李明亮一般,问这个小伙子是谁,和你什么关系?姑妈说这是我娘家的侄子,刚从部队退伍回来。来,咱们先喝酒。
酒真是个好东西。李明亮惊讶地发现姑妈的酒量出奇的好,一杯接着一杯,不像是喝酒,倒像是喝水一般,眉头都不皱一下。胡老板的情绪也被带动了,不停地跟姑妈碰杯;也跟李明亮碰杯,还称呼他小兄弟。酒是一种媒介,在酒之外,另外一种气氛正在酒桌上生长,仿佛一棵树,生根发芽,拔枝长叶,枝叶越长越大,在撩拨姑妈和胡老板,挠得胡老板面红耳赤,挠得姑妈的白脸噗噗往地上掉粉。胡老板使了好几个眼色之后,姑妈才对李明亮说,你不是还有事情要办吗,先去吧,这里有我呢。李明亮似乎懂了,起身向胡老板告辞。胡老板连句客气话也没说,送行的手势也是潦草又马虎的。这让李明亮有些不痛快,觉得胡老板不把他当回事。
出了酒店包厢,走在大街上,李明亮觉得浑身不自在,总感觉身上少了一样东西。思来想去,终于想起在饭店包厢里还有他的一包“中华”香烟,这是赴宴之前特地到超市买的,吃饭时只抽了四五根。李明亮心想算了,就一包烟,再返回去取有点寒碜。可走了一段路,脑子里还记挂着它。他咬了咬牙,心想自己的东西,不拿是傻瓜。便转身跑回饭店,拉开了包厢门。胡老板和姑妈还在里面,只是位置变了,俩人搂在一块。姑妈丰满的胸脯更加丰满了,往外扩张了许多,好像有一只小兽在里面张嘴拱头似的。见李明亮进来,姑妈有些急,说你又来干什么,事情我会办好的。胡老板却像没事人一般,笑眯眯地说,你放心走吧,没见我们正忙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