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钟道新的最后一次交谈,是2006年3月29日在他的西客厅。
“西客厅”是我的叫法,以此区别于他的另一个客厅。
山西作协盖起一栋新宿舍楼,钟道新以副主席、一级作家的身份分得一套150多平米的住房。在西单元二层东面。几年后,对门邻居阎晶明荣调中国作协,举家迁往北京。钟道新“近水楼台先得月”,又住进了西单元房。这栋宿舍楼的格局是一梯二户,对门邻居成为钟道新的独门独户。
钟道新的二哥来山西,看了钟道新的新家后,很纳闷地说:“你英文也不会,数学、物理也不会,怎么住这么大的房?”
钟道新的二哥是我军有名的通信专家,上世纪50年代即授衔少将。他发明了复读机、逆向英语学习法(通常学英文,都从写到读;而此方法,却从听到写,故称逆向),在中央电视台开过专题讲座。还写过很多专业著作。他一向认为惟有能够经验的、重复的学问,才是真正的学问。视写作这个职业为左道旁门。
钟道新出身在一个理工世家,父亲是留学美国麻省理工的博士。钟道新有两哥一姐。大哥子承父业,上世纪50年代就成为清华大学的教授;二嫂后来担任清华党委副书记;姐姐是我国著名的核能专家;姐夫是当年“九颗红心向祖国”中巴外交风波中家喻户晓的外交家王跃平的儿子,是新华社驻香港特别行政区的高级官员。无论从家学渊源还是身世背景,钟道新都应该顺理成章地从事理工,成为一个科学家。然而,一场风暴把一个生命抛出了预定轨道,就此改变了一个人的人生。
钟道新这样回答二哥的不屑:“您英文也会、别的也会,住多大房也应该。兄弟我什么都不会,也住大房,才是真本事!”
钟道新还说:“您是通信专家,了解行当中的一切。但物理的世界,是一个简单的世界:地球上任何一个地方,两个电阻串联在一起,都等于分电阻之和。可兄弟我懂得人。而人是变化的,用您的行话说:人是多元复变函数。其中奥秘,很少人能懂。兄弟我就是其中之一。”
钟道新很喜欢《红楼梦》上的两句诗文:“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多次在作品中使用和在与人谈话中提到。
在那天的交谈中,钟道新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钟道新说:“这就是当年我们家住的那院、那房,叫新林院。新林院是清华名头最大的一个住宅区,通常只分配给从国外回来的教授,而且由当时的校长梅贻琦亲自掌握。周培源、梁思成、潘光旦、钱钟书,都居住在这里。新林院的房子很高大,屋顶铺的都是青石板。我们家住的这院,最早是蒋南翔住的,后来是宋平,再就是我们家住。这是美国人建的房子,光这条路现在也值点钱了。这是松墙,美国人的房子是开放式的,这是现在照的,以前这儿是一花园,9间房子。我们家那时候住200多平米,就我和我爸、我妈3口人。我哥我姐都出去了。现在200平方不算啥,那时候够宽敞。所以我结婚后,好长时间房间里不能有人。我上学时痛苦极了,一有人我就不自在,出差三个人住一房间我就不自在,毛病挺大。我结婚时就一间房,还没上下水,每月房租四分钱,不也照住生孩子。当时,我最大的想法,就是有一套房子。没条件就说没条件,你不能说从前,阿Q说他祖上还挺富。你说你以前怎么着,没用,到哪会儿说哪会儿。”
钟道新还说:“我刚调回作协来那一阵,就住在李锐蒋韵他们家。那时候也没钱,住不起旅馆招待所,就住他们家。他俩口子住在文学院东房,里外两间,门口有间小厨房。他俩口子对我挺好,收拾出小厨房给我住,吃饭也叫我一起吃。可是别人再热情,你也是一种寄人屋檐下的感觉。现在踏踏实实地想住哪住哪,总统套间也是咱住的。不过你不能现在说算什么,那会儿很重要。我至今念人家李锐蒋韵的好。”
我环视一圈钟道新陈设堪称宽敞豪华的西客厅说:“如今你是鸟枪换炮了。”
钟道新笑着说:“兄弟我一支笔,从一无所有,小房子写成大房子,容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