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小说林》2017年第03期
栏目:先锋
爸,你说,人昏倒了怎么办?
送医院呗。
不对,把他扶起来。
某一天又问,爸,你说,人突然昏倒了怎么办?
把他扶起来。
不对,人昏倒了,当然要送医院喽。他的意思是打120急救,不必自己伸手。
我开始反击,目标是他虐待了近一年半的“捷安特”。几个篮球队员轮流拿它练习投篮、马路追逐和野外爬坡,极限、超负荷,再不修就要报废了——为什么不送到医院抢救?为什么要换一辆新的?
什么是经济发展?就是消费!儿子以他的所学开始有效化解。如果我反对,则证明我的落伍、守旧,换句话说,抱残守缺。如果提到购买力和节俭,他认为是借口,如果我让一步,他则开始讨价还价。他心里只有一条:目的。
我不答应。我跟他妈都不答应。他失去唯一的同盟,孤立很容易让人走向另一个极端:愤怒。而愤怒通常令人反常:一双“聚划算”上的新拖鞋,绣着几瓣玫红和小白兔啃胡萝卜,被他从五楼窗口扔到黑漆漆的楼壁里。那里只有我扔的烟头、果皮和随意生长的野草、蚊虫蜈蚣,人进不去,我们只得命令他随我们去超市,买一双新拖鞋。
他不愿意去。我说,自己的错误自己承担。
训斥、说服、抚慰,最后叹息。他最终答应了,条件是自己也要买一双。
交换。如果这种交换可以避免他买一辆新的“捷安特”,也值。
因此这天晚上,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我们一家三口打算逛一逛小区旁边的超市,买两双拖鞋。当我们走近时,突然发现距此不远的马路边上,张灯结彩,乐声震天:一家新开张的大超市。
自然,我们去了这新的一家。
时间点一过注定冷清。已经八点半了,我们路过的七八家大排档和户外烧烤店,客员减了不少,炉火已近半熄,吃剩的桌子上无人收拾,杯盘狼藉,有的店外很冷清,几乎都是空桌,夜风忽起,薄薄的压桌塑料布不顾卑贱,撑起门面,终抬不起一张脸,失掉了风力后,兀自沉沦。经过一家孕婴店,前方突显出一排参差不齐的民房,有一栋面积相当大,墙面刷成赭红色,嵌着两扇昏暗的小格窗,细看才知是洗浴中心——夏季的歇业中,既无顾客,亦无店员,但门前停满了电动三轮、电瓶车和自行车,里头热气烘烘,人们围在方桌边,或站或坐,盯着不同的牌:已改为一大间棋牌室。好比买彩票,附近的人无事寻事,来此博点手气,也为其他人增加了日常进项。往往就是这样,看似无形、沉寂,实则暗流涌动,从这里流走,总得从另一个豁口流出来。
再往前,基本上被不知底细的建筑工地、规划潦草的平房以及与世界接轨的马路统治,这附近便成了一块相对阔绰的预留地,新鲜的土地等待打桩,无数的房间渴望装修:一眼望去,幸福与圆满不过才刚刚开始。
“爸,对面灯光很少耶。”
“你又不去住,瞎操什么心。”
“以后自然会多,哟,这超市挺大的……”
比起平庸低矮的民房,这幢五层楼超市俨然是位财大气粗的巨人,外观喜庆,到处悬挂着彩色气球、大小红灯笼和闪闪发光的促销牌,鞭炮的硫磺味尚在空气中微漾,我抬头凝视楼层时,有一点异样:上头几层黑糊糊的,只有余光射出。我马上明白了,原来是一幢烂尾楼——如果把它比作为某种爬行动物的话,意思是尾巴染上疾病、烂掉了,而身体是健康的。客观地说,它的身体一点都不健康——骨骼健在,皮囊尚全,而大脑和内脏全无。作为一种向天空里生长的爬行动物,一条小尾巴是毫不足道的,重要的是敏锐的心思和伟大的手段——只要满足这两者,再烂的尾巴也会比脑袋健康。
我们走进脑袋里。日用品在二楼。我们也只到二楼。
如果上面几层也亮着灯,会不会更好呢。当然喽,但是别忘了,它是经过改造的,自然留着之前的痕迹。那我们会上楼吗,不好说。但不管怎么说,我们买过东西得下来。也就是从二楼下到一楼,接着出门,沿原路步行回家。
事实偏偏不是这样。
两双拖鞋精选了好久。如今,你不挑,人家会以为你傻。什么叫自选超市?不就是让你精挑细选的嘛。如果你不挑,看,来了,它会用各种手段引诱你的。我不买拖鞋,我在观察吊角的各种监控头——不是我想偷东西,而是设想小偷行窃的角度,以打发无聊的等待时间。
妻子又买了一块除螨香皂、一只兰花瓷碗和一瓶海天生抽。儿子指头勾着一对蓝色的软底拖鞋,腋下夹着一瓶尖头状的深海饮料,健步在前,妻子温婉地拉着我的胳膊,分析两家超市的区同,缓步并行,告诉我她相中了一款上海产的新式拖把,等家里的一旦坏掉了,马上换新的。
“那你不买啊,家里的总得坏的。”
“钱不够啊……”
“我这有。”我随身带着一百元。
“算了,你看都打烊了,下次再买吧。”
我一看,楼下的自动防盗门接地,收银机黑着屏,寥寥的几名服务员正在整理私人衣物、准备下班,动作麻利的一个率先掀起塑料片,从一扇小门溜走,余下的在追赶。刚开业,一整天的忙碌够累的,她们回去还得填肚子、照顾孩子,还有家务、私事等等,火急火燎是可以理解的。我立即叫住一个脸黑小眼的服务员——她很不耐烦地将耳塞拿下,嘴里咬着手机,另一只手在包里不停地翻钥匙,耳塞插好后,指了指关闭的收银机,示意我们到楼上买单。
“是二楼吗?”我们落实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