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延河》2013年第06期
栏目:小说榜
正月十五还没到,黑丁香就急迫地打电话给师母白茉莉,约白茉莉同去陕北绥德县,寻觅一个吕布型的男子。黑丁香是报社知名记者,年方四十,却一直未婚,成了所谓的“剩女”。一位气质高雅谈吐斯文身材丰腴的美人,事业成功,追求者众,却成为“剩女”队伍中的“齐天大剩”,令周围很多人颇为不解。白茉莉深知黑丁香不婚的苦衷,这是两个女人用岁月与友情缔结的共同秘密。白茉莉知道,她与黑丁香此行,是一场寻觅优良精种的运动。“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这句俗语对黑丁香而言,不仅仅是赞美陕北盛产美女帅哥,而是一个人种学方面的提醒,她突发奇想,不开花也要结果,她想要一个试管婴儿,一个可以将她的美貌与男性阳刚结合在一起的试管婴儿,一个可以给予她后半生种种慰藉的孩子。
人生充满各种偶然,黑丁香与白茉莉就偶然结识于大学校园。大学时期,黑丁香与男友熊虎狼对中文系讲师李黑的课程情有独钟,每次上课时听完李黑所授课程不算,还拿着自己新近所读的书籍去请教李黑。一次课后,两人正坐在李黑教授的办公室聆听李黑对著名作家哑口的新作的看法,一个皮肤白皙,笑容可掬的女人走了进来,亲昵地靠在李黑的身旁,看着书桌上哑口的新作,低声说:哎哟,这小说我看过,有一股子残酷美学。黑丁香第一次听说小说还能以残酷美学来概括的,不由对这女人刮目相看。这时李黑鼓起掌来:概括的精妙,比我这个讲师还讲师。然后不无幽默的给两位学生介绍到:这位是我的太太、老婆、作家白茉莉女士。从此而后,黑丁香便对白茉莉特别留意起来,还特意找来白茉莉发表在期刊上的作品来读,越读越喜欢,便有意与白茉莉接近。而对人亲和的白茉莉居然无一点作家的架子,一见黑丁香来找她,就朋友一般的对待。一来二往,两人成了形影不离的忘年交。这一交往,二十余年,情深意重,不曾有过任何芥蒂。
黑丁香找白茉莉一起去陕北绥德,是有她的理由的。因她知道白茉莉老公李黑的家乡在陕北绥德县三十里铺的黑家洼,婆婆李窗花家在绥德县辛店乡五里湾。白茉莉的公婆两家在绥德都是大家族。在这样的大家族中,筛选一个像吕布般具有阳刚气质的美男子应该不是十分困难。困难的是如何说服这样的美男子去医院捐献出精液,这也是黑丁香必须与白茉莉同行的又一个原因。
白茉莉说话具有南方人的特征,细声低语,但在李姓家族中却拥有一种神奇的地位,大家都很听她的话,似乎她具有一种以柔克刚蛊惑人心的说服力。这与白茉莉温柔练达的性格有关,也与她对李氏家族所有成员的敬重有关。当有人赞美五十五岁的白茉莉仍旧漂亮如昔时,白茉莉常常错开话题,说:你们真是没有见到年老美丽的女人啊!我家在绥德的婆家姑姑李玉川,那才是真正漂亮的女人。玉川姑姑一辈子生了十个娃,前七个是男娃,后三个是女娃。那七个男娃可个个赛吕布,高大威猛。那三个女孩可个个赛过貂蝉,美貌如花。乡里人啊,本没什么气质,天然的美貌却是谁也无法剥夺的。老八女子大花眼富贵大气,老九女子丹凤眼苗条秀气,老十女子杏核眼机灵俊俏……按常理,生了这么多娃,八十岁的玉川姑姑该肌肤黧黑皱纹满面,可玉川姑姑却有着八十岁女人难得一见的好看:一头银子般的白发,一张白净的面庞,一幅挺直的腰板。每每玉川姑姑走过绥德街上,大人小孩总爱和她打招呼,而她则眯着眼先看一下人,而后便微笑起来,眼角的皱纹这时便像两朵盛放的白菊花。
玉川姑姑还是绥德城闻名的要强人。童年时玉川姑姑的母亲因再生难产而死,父亲重娶,后妈容不得玉川姑姑,便将十岁的玉川姑姑许给一家八岁的男孩当童养媳。
玉川姑姑十五岁了,眼看与小男孩圆房的日子就要到了,男孩家派玉川姑姑去城里的马厩租一匹马来,好结婚的那日用。玉川姑姑正在挑马,却见一骑着高头大马胸前挂着望远镜的少爷痴望着她。这一发现,让玉川姑姑的脸上开满了桃花。玉川姑姑手慌脚乱的牵了一匹马后匆匆离去。那少爷一边目送玉川姑姑走远,一边向伙计打听这面若桃花的女子是谁。这古典的一见钟情转变了玉川姑姑一生的命运,因那少爷是绥德郝家银庄的大少爷郝恭雄。郝家银庄家大业大势力也大,在绥德城是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这天晚上,郝大公子乘着爱的火焰,敲开了小男孩的家门,他用一把银票解除了玉川姑姑与小男孩的童养媳婚约。没过几日,郝大少爷就将玉川姑姑娶进家门。
结婚后,二人情甜如蜜,形影不离。郝大少爷走那都带着玉川姑姑,即若到南方上大学,亦带着玉川姑姑随行。后来郝大少爷要去海外留洋,玉川姑姑又生养下好几个孩子,拖家带口的实在不方便一起出国,郝大少爷才将玉川姑姑留在家乡。可玉川姑姑不习惯郝家大户人家规矩太多的生活,不久就回家乡黑家洼去了。
玉川姑姑之所以没有跟郝恭雄去出国,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放心不下她那个只有十几岁的弟弟李升运。母亲因生弟弟难产而死,她这个大他十二岁的姐姐便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母亲。李升运便是李黑的爸爸,白茉莉的公公,曾在西安解放军总部警卫排当排长。这是玉川姑姑唯一的亲人,也是李家唯一的血脉,更是她活着的一个重要精神支柱。如果他有事情要找人商量,她不在,让他去找谁呢?
好日子不长久,不久抗日战争爆发,民不聊生,国将不国。热血青年郝恭雄很快回国,他加入军队,保家卫国,很快成为国民党部队里的一名高级官员。
解放前夕,国民党溃败逃离大陆,郝恭雄怎么也放心不下依然在老家盼自己归来的玉川和十个娃娃,就此脱下国民党军装,从南京回到陕北绥德黑家洼。原本想全家人从此可以在一起,过上平淡幸福的黎民生活,谁知在1957年的肃反大运动中,郝恭雄因曾经的国民党军官身份,成为最早被批斗游街的靶子,他被简单粗暴地归划为反革命分子,五花大绑的按在绥德县桥头广场,即将枪毙。
行刑的现场,玉川姑姑牵着一只健壮的奶羊站在姑父郝恭雄面前说,恭雄哥,你回来都是放不下我和娃们。你的心肠,老天爷照着咧。你郝家这十个娃娃,我李玉川一定养大他们!你好生放宽心地上路。我不会失言你。等我老了,就去寻你。咱还一搭里过生活!
当时玉川姑姑也就三十多岁,她没有掉一滴眼泪,稳稳鼎鼎地站在那里,平静地与即将命丧黄泉的郝恭雄在刑场拉话。虽然没多少文化,聪明的玉川姑姑却知道,在那样的形势下,作为反革命家属,是不能掉泪的。如果掉了眼泪,很有可能被定义为“内心不满的反革命眼泪。”她不能出任何问题,也不能随着她的恭雄哥一起离开人世,她未来的路还长,她还有个弟弟需要她,还有十个孩子需要养大。她在行刑场滴泪不落的要强故事,就此成为绥德城掌故中的一个传奇。
整整五十年过去了,玉川姑姑没有再嫁人,她一直在老家的地里劳作,头发高束,腰板挺直,更没有什么风流传言。她仅仅用辛勤的劳作换取田地的产出与几头羊的奶水,并用这稀薄的回馈养活了十个健健康康的儿女。2007年一个冬日的早上,八十四岁的玉川姑姑躺在绥德窑洞里的炕上,轻轻的说了句:“恭雄哥,我来找你了。”说完便双目紧合,溘然仙逝。玉川姑姑去得安然而超脱。
黑丁香对玉川姑姑的故事早已耳熟能详,因白茉莉最爱讲的女人传奇之一,便是她的这位婆家姑姑。黑丁香在电话里说:“茉莉师母,你得带我去绥德黑家洼,像玉川姑姑这种模样骨气的人的还会错么?我未来的孩子,得有这样的优良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