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4年第12期
栏目:中国中篇小说排行榜
作者简介:王小妮,诗人,吉林长春人。移居深圳多年。出版有诗集《我的纸里包着我的火》,散文集《手执一枝黄花》,长篇小说《人鸟纸飞》《方圆四十里》等各类著作十五种。
阿进的鼻子上蚂蚁卵一样的汗珠。
阿进刚接到客户的电话,他们要飞过来签合同,阿进很着急,想在最短的时间里制造出一间他“自己的设计公司”。
阿进打电话说:像样儿的写字楼,有没有?
房屋中介回答他:写字楼、住宅都有,要多大面积?
阿进说:我用两天,急用,最好明天。
房屋中介说:像这种租楼的,找瘦子去,给你瘦子的电话。
阿进说:瘦子?是正规代理吗?
房屋中介说:先生管那么多,写字楼租两天的不多,谁知道谁做什么的,谁不是赚钱捣食呢,先生?
现在,阿进跟着那个叫瘦子的走。
他们一前一后在闹市里走得飞快,穿过人缝。在外人看来,这两个人是完全不搭界的,这是两条保持同样速度的鳗鱼。
天上还昏蒙蒙的有一团太阳。云彩并不是跑得特别快。风还没到,风暴的中心还在太平洋上。在台风到来之前,很少人会去注意台风预报,城市里过于密集的楼房c乜让人不可能看到大片的天空。谁也看不到天上的趋势。阿进停下来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再跑几步跟上。路边都是小水果店。一只硕大的菠萝蜜剥开了,像坐在人行道上乞讨的佝偻人,浑身的刺,向空间里散发又香又臭的气味。走在前面的那人是个真正的瘦子,衣服在他身上完全是多余的。
瘦子说:这是后街,靓景在正面。
瘦子又说:我这物业叫左翼,不叫左岸,左岸太多,早都厌了俗了。
瘦子还说:租两天,先生你多不划算,一天五百,两天一千,我算你一个月四千五,起租一年,落底的价了,跳楼吐血的价。
阿进说:我要一年干什么?我就用两大。
街面被行人走得太频繁,砖面黏稠,黏得瘦子的干脚杆下面两只拖鞋啪啪响。
阿进说:太闷了,这天。
瘦子说:猫低猫低。
两个人钻过榨甘蔗汁的商贩临时搭的遮阳棚。天空中有一架飞机,从北向南飞,一点声响都没有,正在转弯,单翼侧着,亮亮的反光,好像藏在天上的一件凶器。飞机提醒了阿进,他又拿起手机看时间,一路上他不断这样看。阿进一贯不关心天气,无论什么天,阿进都要出工,因为他是给自己做。阿进名片上的工作室就是他的家。
瘦子说:到了。
这时候,有一个个子不高的人突然跨过隔离草坪的铁栅栏,他跑过来,手里拖着一件衣服,挺肥大的袍子,他嘴里说的湖南或者湖北话,他冲到瘦子前面问:老板,要短工不?瘦子很厌烦,反而走得更快。那个人随后跟上瘦子,不断说:老板有活儿?现在我能做,一会儿我开工了,你就找不到人了。
抱着袍子的人望了阿进一眼,定住了,眼神相当吃惊,好像他认识眼前这个阿进。现在,又有一个人也跨过栅栏,直接问阿进:你是不是姓黄?
瘦子像呵斥家禽一样,对他们喊了一声:去!
瘦子对阿进说:到了,我这套屋在大厦的二十九层,最靓景的楼层。
瘦子弯下去开那扇防盗门,嘴里抱怨前一个租户,说好好的房子给改造坏了。瘦子说:墙都砸烂了,剩了几根光秃秃难看的柱子,让我不好再租,不是他,这么好的写字楼早租出去了。
门打开了,完全不是阿进想像中灰暗死板的写字楼。很宽敞,~百四十平方的房子居然全部打通,没留一面墙,空间没有遮蔽。瘦子去开百叶帘,四个大窗,好像能看见任何方向。有光照进来,房子亲切了。白色灰色红色的家具们隔离出几个区域。阿进先看到那张转角工作台,它在房子的深处,侧面有一卷草帘半垂着。
瘦子领阿进去一扇大窗前面,下面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汽车小得很,完全是脚下的一堆积木。
瘦子说:视野最好的就是我这层我这一套,你看看前面就是香港粉岭。
很难看得清隔着一条河的香港。灰暗的云彩成群结队正从海那边压过来。
瘦子说:你看看,我这么好的楼,这么高档的公寓,被他们变成了什么,成了一间大库房,老板你要是租一年,我给你重新垒墙做隔断。
阿进马上就喜欢这里了。整个房子不像是人去楼空,好像这里的主人刚刚出门,随时还会反身回来取某一件东西。红沙发前的大台上几只白瓷的咖啡杯还在。
瘦子说:你要满意,我去下面喊个小工,把没用的东西通通清干净,两个钟头保证打扫好。
阿进说他想保留这里的原样。电话响了,阿进走到窗前去接电话,他说:晚上六点半机场停车场见。然后,他对瘦子说:就是这儿,决定了。
瘦子有点不甘心地说:我起租都是一年的。
阿进说:两天一千,你收的是总统套房的价了。
阿进把钱数了:这是五百,两天以后,你下午四点准时来,我还你钥匙,给你另外五百。
瘦子说:这房子里还有这么多东西,都是财产啊。
阿进说:我要这些东西干什么?搬走这张别人用过的台?别人坐旧的沙发?
瘦子拿着钱,好像在盘算,犹犹豫豫一会儿,几分钟后把钥匙放在木台上,走了。走得有点急促。
走到电梯口,瘦子又回来。瘦子说:今天打台风,门和窗要关好。我这是二十九层,楼高风大喔!
阿进说:什么台风?
瘦子在电梯口说:都挂风球了,你看翡翠台。
阿进拉上门,放下一直提在手上的电脑。现在,他开始一个人从容仔细地端详这间写字楼。
安静下来才能听到,周围罩着一种轰鸣声,像一个庞大的动物均匀地打鼾。阿进走遍全房间,发现声音从外面来。是这个城市的声音,不是哪一辆车,哪一个人,是所有相加在一起的合声。又大又沉又闷。
阿进回到大门口,以几个北方客户的眼光环视了两分钟说:还好还好,像个有点实力的艺术设计公司。然后,他再以普通雇员的眼光再环视两分钟说:不错,还有点儿品位。第三次,阿进以他自己的眼光。做广告设计五年了,如果阿进自己能有一间这样规模的公司撑住门面,有把握接下像样子的设计单。
阿进像发咒语一样说:二十万,到账吧!
天色比刚进门时候灰暗了。天不是待在高处,它就压在和落地窗窗口平行的位置,有些黑云夹在灰云里。
阿进把墙上的招贴画都看了。很奇怪,他觉得一直住在这里的好像就是他本人。墙角餐桌上桌布是全麻的。粗陶的餐具。工作台上的电脑显示器居然都没有关。布沙发能把一个两百公斤的胖子陷进去。阿进坐下,他想,自己好几年都没这么轻闲舒服过。
两个小时以后,阿进去机场接客户。如果顺利,他在夜里联系两个朋友明天临时充当他的员工,明天上午,他带客户来这儿参观“他的设计公司”,最好能在这儿签下他几年来最重要的合同。如果顺利,明天下午,应当有前期订金二十万到账。
桌上的电话响。阿进看着那部黑色西门子电话机,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电话肯定不是找他的,他有理由不接。可是电话一直响,对方不肯放弃。
阿进拿起电话,对方说话很快,是女的。女的说了个名字,然后说一起去海边看台风。阿进告诉她找错了人,他要解释,对方似乎不准备听。她说,一小时以后,山下路口集合,等不到人,她会自己去。阿进还是想解释,对方说,你不是黄某某吗?阿进说:黄?对方把电话挂断了。
阿进说:疯子!
回到沙发里,阿进好像从来没这么困。他把手机调好闹钟,立刻缩在红沙发里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