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兰起床了。每一天的午觉,小兰总要拖到实在躺得烦了才起来。起了床又能做什么,还是坐着或者站着,不过换一种姿势。
电视一直开着,这是小兰在家的习惯。台风消息在电视屏幕下侧,由右向左移动,不紧不慢的。香港把台风警报叫风球,全城的人都习惯了香港叫法。小兰没注意那行字,她离开家之前不知道台风消息。
云压得很低了,空气开始闷。有时候。台风接近陆地之前没有风,薄得透明的帘子也不动,好像什么物体都窒息了。不呼吸了。
小兰住在城市的侧面,盖在半山上层层向上的房子。城市是狭长的,一面临着海。另一面多是几百米高的山。
电视里一个男的,很低声说话。小兰在电视前面来来回回走,却看也不看它。她要电视像一个最听话的人,守在角落里,踏踏实实只对她一个说话。比起小猫小狗,电视是最好养的动物。恍恍惚惚小兰看见书房里挂了一件黑色男式的西装。书房从来就没什么书也没什么人,那里面几乎是空的,但是,那件西装总在角落里,保留着某种人的形状。
小兰起床几分钟以后,不再眼睛蒙眬,周围的东西都立体起来,也真实起来。小兰看见大花缸里的花,又要换水了。睡觉时候飘舞在脑子里的东西全消失了,或者隐匿在这套大房子的某些角落。小兰化妆又穿衣服用了不止半小时,最后提了一件长裙走向门口。她打手机说:我下去了。
小兰几乎不打台面上的电话。她喜欢一边走路一边说话。
每天下午小兰都重复走这条路,她摇摇晃晃顺着弯曲的台阶向下,向小区的商业街走。几百米外的那片海,是铅灰色的海湾。烂泥塘一样,反复用沥青修补过的旧广场一样。没有游人没有渔船没有海鸥没有码头。快死了的海。城市沿着这片海湾,盖了太多的楼房,密不透风。白天夜里不间断的汽车声合成一种平稳得让人只想睡过去的响声。
小兰越走越低,已经看见她朋友开的小时装店,看见店门口那张墨绿的太阳伞。过去,她们都是在银行里做事的,后来都嫁了人,男人又都跑到香港去,只有周末和香港公众假日才回来。她们最恨穿制服,见人就要笑的工作,一起辞了工,住进这片临海靠山的住宅。朋友渐渐受不了这种散漫,开了这间店面。除了从香港带过来的时装,还经常摆卖她们自己衣柜里的东西。很多的衣服买了试了,就没再穿过,她们把它摆到这间小店里。所以,这里只出售女装,每一件都是唯一的。像一间时装转运站。
时装店女老板在试小兰提过来的裙子,她问多少钱卖。
小兰说:四百是底线,我三百八买的。
时装店女老板说:平一点儿好卖。
小兰说:管他,没人买,我拿回去自己穿。
后来,她们动手磨咖啡豆。
很多个下午她们都是这样,磨咖啡豆,煮咖啡。看窗外那个公交车站。有时候看见骑摩托车抢包的。看见汽车抢道互相擦碰的。看一团人追着公交车门推操拉扯。小时装店的大玻璃窗是她们欣赏真人秀的专门频道。
时装店女老板对店员说:多拿点儿冰块来。
她和小兰两个都是要坚持喝最热的咖啡,最冻的饮料。喝点什么,是她们每天里最刺激的事儿。
小兰说:我昨天去了大广场,有两个人,不知道是搞行为艺术的,还是要钱的。一个装扮成全黑的猫,还有一个像只袋鼠,反正两个动物,两个木头人。他们摆个姿势又坚持不了多一会儿,人就动了。
时装店女老板一直看远处的车站,来一辆公交车,人们一定跟着车门。有个女孩跑掉了拖鞋,又从车上跳下来捡。
三个月前,小兰在巴黎街头,看见一个街头艺术家,一身银白的盔甲,站在半米高的冰块形状的台子上。当时是傍晚,小兰随旅行团去白教堂的半路上。那个白色中世纪骑士大概要下班了,突然会动了,弯下身,脱掉白头盔,茂密的褐色长头发落下来,是个非常年轻的女孩子。小兰故意走得很慢,看女孩收拾她站的那个小台子,原来那冰块是可以折叠的。小兰想,做一个街头艺术家也很好玩。回来以后,她对时装店女老板说了几次。
女老板问:你也放一只帽子收钱?
小兰说:当然要收。
女老板问:你想过没有,收来的钱又脏又破,味道不好,一想就受不了。
几个漫长的下午,她们都在讨论怎么用掉讨来的钱,设计什么样子的行头最让人感到新奇。这个话题是永远讨论不完的。在这以前,她们讨论逃亡。假设她们犯下死罪,假设要亡命天涯。女老板说买假护照逃到汤加去。小兰以为,去内蒙古草原上放羊更安全。小兰从来没去过内蒙古,她想像那里的人在无边的大草原上放着白羊。
这时候,小店员说,电视里预报要刮台风了。
电视停播正常节目,临时加播有关台风的特别消息。
小兰说:走,一起看台风去。
时装店女老板说:不过是刮风,有什么好看?
小兰说:台风啊,要到海边去才好看,风都是从海上来。
时装店女老板说,去海边有危险,去年有三个人,台风天在海滩上失踪了。人是很容易死的,你以为人很强?
小兰说:我要去。
时装店女老板说:风有什么好看,坐这儿看马路就是了。
小兰说:你没试过吗,小时候,停电的晚上,半夜了,眼睛已经习惯那么黑了,突然电来了,头顶上那个灯奇怪的亮,亮得都不敢看了,你就没想过,去摸摸那灯?
时装店女老板说:什么灯,说的是台风!
小兰说:自己去,我要试试离风最近那感觉。
小兰跑着回家。路边立着的保安员,正整理身上的一根腰带。开割草机的物业管理员关了机器,在树阴下扇风。他们都跟没事儿一样,他们对南海上那个来势凶猛的台风一点兴趣都没有。小兰说:要刮台风了啊!保安回敬了职业微笑。等小兰过去,他又专心去摆弄腰带。
青草的香气。这时候风已经起了,刚割掉的草屑还没有死,它们都还绿着,沿着台阶一层一层打转。
小兰打开家门的时候想到一个人。和那个男人说话是几个月前,在闹市区一家音像店。很偶然,她问《夺命解码》,一个人在身后说《夺命解码》好看。小兰完全不记得那个人的样子,但是那声音还有印象,有点瓷实的。小兰说自己偶然租《夺命解码》看了,感觉应当保存一张,随时再看。在店员去找碟片的几分钟里,他们谈了几部好莱坞的灾难片。那个人推荐《后天》,说美国人把灾难拍成灾难艺术了。小兰更喜欢法国人再造的蓝灰色的巴黎,马车在那种色彩里奇异地飘,火人栽倒在田野上。
小兰说:我请你去喝什么?珍珠奶茶你一定不喜欢。
那个人说:不如你请我看台风。
小兰说:什么?
那个人说:看台风啊。
小兰说:我还没听说请人看风的。
那个人说:我平时几乎不知道每天是阴是晴,从来顾不上看看天,但是又最喜欢台风。台风预报的时候,你打个电话通知我,我想住到海边去,看台风登陆。
小兰说:你说真的?
那个人后来伏在收银台上写电话。
现在,小兰在房子里到处走。她把电视关了,往塑料箱子里装东西。
十分钟以后,小兰决定打电话。对方的手机暂停使用。小兰有点奇怪,她仔细看了刚刚拨过的号码,它的前几位数字和小兰的一样,说明这是一个用了将近十年的号码,一般人不会轻易换掉的。小兰又拨那个人留下的办公电话,有个男人接听。但是,对方说她弄错了。小兰来回翻看她的那部手机,好像出错的是那块塑料。
小兰在落地窗前站了一会儿说:一个人更好,一个人自由。
她给海边度假村打电话订房。
海边度假村迟疑说:有台风啊!
小兰说:小姐你好啰嗦啊,你不知道有人就是想看台风?
天空低了,像一块凝固不动的金属板落在城市的头顶上。
小兰把塑料箱子搬上车说:风都来了,少一个人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