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星火·中短篇小说》2009年第06期
栏目:重磅中篇
我把酒盅倒满,唧扭一响,又喝光了。老板说,兄弟甭喝了,你还得赶路呢。我一蹾酒盅说,往哪赶呀,我无家可归了。我抓起酒瓶,再往外一倒,瓶子却变得空空的。我不信,举着酒瓶,朝灯上照照,果真一点没有了。
我摇晃着站起,出了门,撒了泡长尿,一抖裤子,感到满裆净是凉风,我奇怪,正是夏天,哪来的凉风呢。我把腰带勒紧,一迈腿,骑到三轮上。这时一个苍蝇,嗒地跳到我的额头上。我一拍脑袋,好像突然清醒了。我觉得不该把这事说给老婆西香,不过,既然说了,也就算了。就像我讲的,要是红蜡烛亮着,我就往家里进,否则,我就扭头走人了。
西香心强,总想比别人过得好。只是俺俩都没本事,只能靠一个小理发店谋生,咋能比人家过得强呀。这么憋促着过呗,可偏偏有人比俺过得好,和人家一比,西香的脸就冷了。她的脸一冷,就像秋天的冬瓜,上面挂层白沫,只是淡淡的,没有冬瓜的刺眼罢了。西香的脸冷了,笑也少了,我挤眼想想,觉得好多年没见她笑了。我总是一遍一遍地想,咱不笑,就能过得好么,就能超过老关老陈么。老关开个眼镜店,每月能赚好几千。老陈搞个饭店,一月能整好几万,咱这个理发店能撵上他们吗?肯定撵不上,累死我也撵不上。可我并没泄气,我这里靠近家属区,理发之余,我就卖碗凉皮,赚一点是一点吧。我有两个儿子,分别上了初中和高中,正是用钱的时候,我不敢马马虎虎呀。
有时西香心情不好,就狠狠地说,你瞧瞧老陈多有本事,现在挣的钱,恐怕一辈子也花不完呐。咱不跟他比,跟老关也中呀,他一个月能挣两三千,咱不挣恁多,咱挣两千块钱中不?咱两千块也挣不了呀。我低头听着,我听得浑身发冷,抖着膀子,像中了寒风。我不敢瞅西香的脸,我感到自己变成了一个蚂蚁,西香只要一抬脚,我就会咯蹦一响,马上会粉身碎骨的。现在正是夏天,灯泡哧哧响着,虫儿唧唧叫着,西香摇着扇子,忽嗒忽嗒地响着。我感到一阵凉风,哧溜哧溜地向我扑来。我抖着身子想,同样是个男人,老陈咋弄的?他不吭不响的,咋赚恁多钞票呢。就连老关也比我强呀,就卖几个玻璃片,大把大把的钞票,就源源不断地往家流了。我也不笨,咋就没这种机会呢?我不愿想这些东西,但它们就像机灵的长蛇,哧溜便钻进我的脑里了。作为男人,我也想让媳妇高兴呀,可是我过得紧紧巴巴的,咋让媳妇高兴呢。
只要一闲下,我就往墙上一依,抱着脑袋想呀想,想着做啥生意能发财。我本来不吸烟,但我还是买了烟。我把烟点上,狠狠地抽着,又狠狠地吐出。烟线袅袅腾腾往上飞着,我的思绪也跟着它,怔怔地往上走。就这样想着走着,走着想着,身子也变得轻轻飘飘的。想久了,脑子里就像形成一团雾样东西,它像铁丝一样盘曲着,它那硬冷的光亮,撑得我迷迷瞪瞪的。不知过了多少天了,我没想出一丝半点东西,还得辛苦地劳作呀。
每天凌晨三四点,我就起床了,起晚了,凉皮就做不够了。这时天还黑着,孩子和西香的鼾声,在屋里轻轻地跳荡着。我觉得这些鼾声,就像一个个小球,嗒地跳到这里,又嗒地跳到那里。我喜欢这鼾声,他们这样酣畅地睡着,就跟我躺在床上一样,四肢麻麻的酥酥的,有种道不明的舒服和自在。我一面干活,一面听着他们的鼾声,天一亮,凉皮也就做好了。
西香七点左右起床。我把洗脸水盛好,牙膏挤好。她起得很慢,醒后脑袋枕着床头,往房顶上怔怔地瞅着。我觉得西香在认真想事呐。我整天盼着她生出高招,来改变家里的经济状况。可一天天过去了,西香啥都没想起。但我并不泄气,我仍然眼巴巴地盼着。
西香把脸洗完,就往镜子前一坐,一点点往脸上抹着化妆品,一天中,这是家里最安静的时候,我喜欢这个时候。这时我已把饭端上了,一碗豆浆,两个鸡蛋。西香说,咱比不了开饭店的老陈,也比不了卖眼镜的老关,但我比他们的老婆强。长得略微比她们强点,这是西香的精神支柱,我也经常鼓励她。西香说,豆浆是养颜的,鸡蛋是提供热量的,早上一杯豆浆,两个鸡蛋,能催得人年轻又漂亮。实际上我倒没考虑这些,我好往旁边一坐,看着她啾啾地喝着豆浆,文文静静地吃着鸡蛋。这时,阳光透红透红的,正好落在我家的门槛上,那种鲜活的红光,跳过地面,一下蹦到桌面上。西香正在喝汤呢,我瞅着,西香的唇是红的,脸是红的,整个身子像洗完了澡,软软的嫩嫩的。我感到这才叫日子,这时我啥都不想,我就松松垮垮地坐着,我瞅见阳光在门槛上卧了半天,然后伸着腰,格嘭格嘭地长高了。
西香的手艺好,这个走了,那个又来了,有的理完发,就原地一坐,吃碗我们的凉皮。话稠的人就嘻嘻跟我说,你真能,这样一举两得呀。我苦着脸说,咱是小本生意呀。他接着说,做大生意的有几个人呢,大家不都在做小生意么。也许他的声音高了,西香眯着眼,死死地瞥他一下。我感到他讲的在理,就掏出烟,给他点上。我也燃上一根,狠狠地抽了一口,那人奇怪地看着我说,你怎么也吸上烟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