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没停,雨线如一道道水帘子,在天地间扯着似要席卷走一切。一路上,自行车没法骑,老水只好小心翼翼地推着。雨水常常打得他两眼生疼,走一段,他不得不停下来,紧闭着眼睛歇一会。这时候,雨点撞击地面的叭叭声直往他耳朵里钻,让他觉得浑身的血伴随着无边的雨在漫天飞扬。他知道,洪水季节又来了。以往的每一个洪水季节,他常常持续亢奋,劲头十足,日夜在湍急的滁河上跃浪峰、钻波底,抢险堵漏。而这一次,他却觉得身子往下坠,脚步挪不动,寒意不时往心底漫,那种亢奋感彻底消失了。
老水回到家时,天已擦黑。他养的那几只鸭子早已从渠沟中回来,挤在门槛前蜷着,白白的一团。老水开门把鸭子赶进屋内,舀半盆稻谷把它们喂上,然后用罩罩住。
很快,屋里黑了下来。成团的蚊子,嗡嗡地叫着,不时往老水脸上、手上撞。他懒得开灯,在黑暗中换掉湿衣服,就钻进蚊帐里躺下。
帐里有一个蚊子,发着细小的“嗯”声,不时在他脸前飞舞。他挥手打了几下,没有打到。蚊子却从他的脸前移到他的脚上,并狠狠叮了一口。他急忙坐起,重重一击,蚊子却“嗯”着飞走了。
坐在蚊帐中,老水又想到了小水,也不知那些人是否帮他把蚊香点了。要不,在这漫长的雨夜,蚊子还不把他的血吸光?泪不觉又流了下来。
泪光中,老水想到了死去的妻子红莲。二十多年前那个洪水季节,红莲随船队顺着洪水漂流而下,她穿着一件火红的衬衣如一片红帆。由于洪水太大,河面升高,船无法通过一座桥,船队只好在黄草圩落锚泊下。那时老水三十出头,长得魁梧精神,为人热情周到。他是这一带最勇敢最著名的水手。
水手是圩子的守护神,而圩子则是江淮一带特有的农业作业区。它们靠近江河边,由低于河床的大片良田构成。为防止河水的侵袭,圩区人便沿河筑坝,久而久之,形成巨形长堤。但一到洪水季节,人们仍需万分小心设防。防洪中,若没有水手,是万万防不住洪水的。
水手是圩区最激动人心也最令人提心吊胆的职业,每一个圩子都有专职水手,生产队那阵子,由集体出钱养着。平时无须劳作,但一到洪水季节,他们就得没日没夜地守在圩堤上,哪里的堤坝出现险情,他们就在哪里潜下水去排险堵漏。提着脑袋在那汹涌的洪水中沉沉浮浮,不知哪一次沉下去就浮不起来了。因而,水手多数是由那些剽悍而勇敢的光棍汉子来充当。
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洪水季节,老水那搏风斗浪的英姿感染了许多人,更使红莲倾倒,她爱上了老水。为了结合,他们在洪水消退时私奔了。船队为寻红莲,又滞留了许多日子,最后才无奈而去。
一年以后,红莲在小水呱呱坠地的啼哭声中因大出血而死去。弥留时,她紧紧握着老水的手,艰难地说:“一定要把孩子养大成人,让他成家立业。”
老水泪雨纷纷,郑重地点头。
从那以后,老水的性情开始变得柔和,他精心照料着小水,既当爹又当娘。实行责任田以后,地分到户,老水虽然还做着水手,但仅是免交土地税和提留款,再不像以往那样要人养着了,一个人包了十几亩地,一年收万把斤稻子,卖了把钱攒起来。前些年盖起了一幢两下两上的小楼。楼盖好后,老水心里踏实极了。他觉得,这辈子他最大的愿望已实现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就等着给小水娶媳妇。到那时,他就去红莲坟上,把这些细细说给她听。
只是小水天生一副好水性,从小就有过江蛟龙美称。十八岁那年,老水不让他堵漏子,他硬要往水里跳,那劈波斩浪的勃勃英姿令村人赞叹不已。老水只好由着他做了水手。当了水手,说媳妇就很难。老水心里也急,不过觉得他年龄还小,机会多着呢,倒也坦然。万万没有料到,小水居然会干出这种事来。